倭寇破开了城门。

伊藤骑着高头大马,眼神里尽是蔑视。

他举起刀,喊着:“杀!”。

身后的倭兵听了,像风一样刮进来。

常平稳住呼吸,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明亮无比。

他拔过身边一个捕快的刀,同样大喊:“杀倭贼,保家园!”

士兵、捕快、百姓,跟着一起喊:“杀倭贼,保家园!”

不同的队伍撞在一处,厮打在一起。

战场在江州,非到最后时刻常平不愿使用火药。双方混战在一起,倭人同样也不愿使用。

还有机会,可以拖到成瑜的救兵。

常平命人升起了旗,“礼”字高高飘扬。

他让老弱病幼都躲起来,带着一群不怕死的士兵往城外挤。

人太密,不好挤。常平往倭人多的地方扔小火弹。

小火弹威力小,不会误伤附近的人,但挨着的倭兵必死,还能惊吓后来的。

倭兵们见着陌生的武器害怕,队伍有些乱了。常平趁机与人合伙推翻几个草垛子,纵起了火。

城门口的通道到底狭窄,倭兵又输在对城中的熟悉度不够,他们在错乱的境况中退出了城,像丧家之犬。

常平高兴,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水。

但他知道胜利只是暂时的。倭人不过是因为轻敌、陌生,且没把小点儿的弹药放在眼里,才会疾进疾退。

他叫人放下了备用城门,再次号召大家搬石头。

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在隐秘的地方藏好了大量火药。

大不了一起死,同归于尽。

整个城池,所有的物,所有的人,全都化成灰烬。

这是江州城最后的尊严。

敌袭又来,厮杀声又响起。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倭人攻破城门快了许多。

常平敏锐地发现,这次的倭兵与上回的不一样。上回的估计是休息去了,这回的精神抖擞。

己方的人纯属靠着一口气在打斗。

常平摇旗呐喊:“坚持住,朝廷的援兵就要到了!”

倭兵里有人“嗤”了一声:“痴人说梦。”

常平不畏他,继续大声喊着,借以吸引倭兵的视线。高处,床子弩架了起来,射向远处涌来的倭兵。倭兵猝不及防,被射杀一大片。

伊藤急了,眼角泛红。他忽然吹了声口哨,一些倭兵开始整齐有序地往后退。还有一些,在前面围着江州的士兵。

常平感觉不妥。

他立即攀上一面墙掏出远镜。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倭人运进来整整一车的炮弹。炮弹的下面,拖着一根长长的火线。

伊藤站得远远的,掏出打火石将之点燃。他望着火线远远地烧过去,心头是说不出的满足。

“不好,他要炸城。”

常平大吃一惊。

不惜,牺牲一部分己方的士兵。以及,“放弃”了对江州城一部分财物的抢夺。

他拼命喊着:“灭火!灭火!”

可乱战中很少有人听清。即使听清了,也冲不过去。

常平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吗?”

他不惧死,只是便宜了退出去的那些贼子。老天何其残忍,连同归于尽都不肯答应他。

忽然,又有人喊:“地面在动!”

常平凝神静气地感受了一下。

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地面真的在动,援兵到了!”

所有人一齐喊:“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远方,成瑜身着铠甲,腰佩宝剑,骑着战马,威风赫赫。他的身后,是浩浩****的大军,直逼江州城,锐不可当。

近了,近了。

乌云翻墨。

大军扬起的灰遮云蔽日。

“江州城有希望了!”常平边笑边哭。

倭兵往东西两边逃窜。

慌乱的脚步中,有人踩熄了火线。

常平疯了一般,从高处跑下来。快到平地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他吐出口中的血沫,笑得更傻。

他已经能看见成瑜的脸,像孩子般又蹦又跳又招手:“成大人!成大人!”

成瑜如风赶至,光芒万丈。

然后跳下马,和常平抱在一处:“对不起,我来晚了。”

常平偷偷擦掉鼻涕,摇着头道:“不,成大人来得刚刚好。对了,下官是江州府的师爷,名叫常平,成大人以后可以叫下官的名字。”

“这怎么可以,我还是叫你常师爷吧。”成瑜四顾,“洛大人呢,怎么不见他?”

常平又掉眼泪。

他一生所有的眼泪几乎都流在这里了,嚎啕大哭:“洛大人,洛大人他……”

成瑜脸色灰败。

“洛大人现在在哪?”

常平指着城门外的一个方向:“就在那里。”

“我现在就叫人去找洛大人的尸体。”成瑜亦觉伤感,鼻头禁不住发酸。他吸了吸鼻子,隐约中好像闻到一股味道。

“常师爷,城中可是在烧什么东西?”

常平擤掉鼻涕,面色发青。他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道:“气味,好像是从下官藏火药的地方飘过来的。”

他在一瞬间想到城中还有奸细,想死的心都有了——

奸细是“自己人”,和他一起藏了火药,趁人不备,将火线点燃。

江州城的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在附近,那人是要数以万计的命啊。他不要命一样跑过去,见到眼前的场景目眦欲裂。

炸药边,一个人也没有。而火线,即将燃尽。就算他插上翅膀,也赶不及灭火了……

常平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双目猩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来。

忽然,他听见几声淘气的狗吠。

不远处,几条雌狗“汪汪”乱叫。

顺着雌狗的视线看去,一条毛发肮脏,沾满血污,却依然威风凛凛,坚毅不屈的大狗从凌乱的木箱子后钻出来,正好跑到火线的边上,翘起一条后腿,对着燃烧的火线,一顿猛滋。

烟雾冒起来,火线被熄灭。

常平先是看懵了,紧接着狂喜。

他连奔带跑地抢到大狗身边,抱住它的脑袋,顾不得它身上的血污,一顿猛亲。

身侧雌狗叫成一片。

常平涕泪横流,滴在大狗身上,大狗也不嫌弃,任由他抱着。

渐渐地常平发现了不对劲儿,这狗的眼里怎么含着泪水。他越看越觉得这狗熟悉,抬起它的脑袋。

“守心!”他大叫!

他用袖子,擦着几乎浑身浴血大狗。

是洛大人养的守心啊,没错!守心怎么在这里,他是不是也知道洛大人牺牲了?

常平的老泪收不住。

他在泪眼迷蒙中,看到了守心嘴里叼着的一抹别样的红。

那不是血,似乎,毛茸茸的。

能被守心保护得这么好,这东西一定很重要。

常平蹲了下来,伸出双手递到守心的下巴前。他有预感,这东西一定非常重要。

守心颇有灵性,张嘴一吐。

常平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洛大人背的那杆枪上的穗子。

若非洛大人亲自将之摘下来,守心绝不会叼这东西回来。

常平用这辈子使用过的最温柔的语气问:“洛大人说了什么?”

守心嗷叫了一声,用舌头去舔常平的袍角。

常平当然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

每次守心见到洛英英,都会亲切地去舔。

洛大人太过严肃,守心在洛大人面前便跟着正经。至于旁人 ,守心不理不睬。

所以常平顿时醒悟,这红穗子是洛大人留给女儿的念想。

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摸着守心的脑袋:“谢谢你,冒着生命危险去送洛大人一程。”

一人一狗,无声流泪。

成瑜在一旁看了许久,没有打扰他们。直到常平擦了擦眼泪,成瑜才过去道:“常师爷,节哀。”

常平满目恨意:“都是那些该死的倭贼,踏我河山,杀我同胞。我常平有生之年,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好。那么就请常师爷带我去府衙,我们一同分析战况。”

常平点头:“一切就按成大人的意思。不过在那之前,下官要抓出奸细。之前随下官去取火药的都是府衙里的捕快,是下官平日里顶顶信任的人。现在下官要将他们全部捉住,一一审问。”

“审问犯人的事我最擅长,常师爷如果信得过我,不如就将这个任务交给我。”

常平忙不迭道:“那就有劳成大人。”

守心在院子里洗澡,身上沾满了月季花瓣的香气。

另一个方向,府衙的大牢内,成瑜将那些人一个个隔开审问。

并派人去找他们的家人,用来威胁。

不过半天工夫,真相水落石出。

奸细有两个,成瑜对他们严刑拷打。其中一人挨不过去,什么都交代了。

原来他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大礼人。他的母亲属于江州,父亲却是三十年前来江州做生意的倭人。后来父亲因为在倭国另有家庭回去了,不能迎娶母亲,母亲便只能随便找个人嫁了,给他一个身份。

后来养父死了,家里无以为继。是亲生父亲重新找上门来,给他们一点银子。

生父给的银子一向不多,却每每挑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久而久之,他和母亲对生父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生父在他心里宛如神明。

生父说什么他都听。

成瑜后背发凉。

这分明就是三十年前就已经定好的计划。

旁人或许听不懂,他却了解得一清二楚。倭人利用人在绝望之时的心理一步步建立儿子对自己的依赖,慢慢将儿子打造成一柄手里的刀。只待有一天,让儿子为倭国付出一切。

成瑜厉声问道:“告诉我,倭人哪来这么多兵?”

奸细被强烈的烛光照耀得有些神志不清:“不只有他们,还有玉氏,双方联合,才敢进攻。”

玉氏?不是大礼的附属国吗?

他们岂敢?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必须立即送回京去。

“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奸细迷迷糊糊道:“我还知道他们驻扎的地方与粮草所在地,就在……”

成瑜倾身去听,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烧粮草这种事,他最在行了。已经不是头一次,可谓轻车熟路。

他立即将玉氏的野心写在信里,叫饮雪送回京城。自己则叫小芋头准备了两套夜行衣,待入夜后两人一前一后偷溜出了城。

夜晚的沟渠有些凉,里头都是又臭又脏的淤泥。成瑜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农用的沟渠荫蔽,且都呈直线,路程短。

两人在地上爬,天上的星星看着他们。大约过了四个时辰,疲惫的他们才终于各自抵达倭人与玉氏的营帐。

漫天的大火烧了起来,粮草哔啵有声。

敌人自睡梦中惊醒,尖叫着灭火。

成瑜与小芋头早就准备好了炸药,就等着敌人过来。

他们趴在远处的地上,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终于,“轰”的一声,敌人死伤一片。

不在自己的地盘里点炸药,真是有股说不出的快活。

两人对视一眼,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然后从慌乱的倭人营里偷了两匹马,一路疾蹄。

临走之前,小芋头还调皮地往马棚里撒了一把白色的药粉。

那老大夫可说了,这白色药粉配上另一种黑色的药粉,能叫战马发狂。

两人回到江州城时,虽然十分疲惫,但兴致高昂。

冲了个澡,然后小睡一会儿。

常平见着主仆俩换下来的黑衣,知道他们秘密行动去了。也不敢打扰,只叫人注意着城门口的动静。

天边微亮之时,敌人按捺不住攻城了。

成瑜早就调查清楚,领兵的伊藤是个自傲且急躁的家伙。他好大喜功,胜负欲强,粮草毁了以后,无法久留,必然会趁着战力还足的情况下,实行最后的突击。

房门被拍响,成瑜换上盔甲出来。举手投足之间,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集合,出兵。”他道,“开启城门,我要叫倭人有去无回!”

监军的冯公公拍着手儿,尖声尖气道:“果然是年轻人英勇啊,那咱家就在城墙上等着元帅的好消息。”

倭人用炮,不停地轰击。而成瑜只叫常平动用了弓箭手。

每个箭头绑着一个小布团,小布团里全是黑色的药粉。

随着羽箭射出去,布团裂开,药粉洒在空中,自然也洒在了马儿身上。

敌方的马开始烦躁不安。

成瑜趁此机会,挥兵出城。

因着战马的关系,我方杀敌犹如切瓜砍菜一般。又加上敌人士气崩了,这一仗打得格外解气。

城墙上,冯公公拿着远镜望着。他大声喝彩,笑得眼睛眯起。

常平也觉精神抖擞。

只是,接下来冯公公做了一个叫常平不解的举动。这老太监早就准备好了无数的远镜,一一分给城墙上有职位之人,还请了江州城中有威望的商人、大夫、教书先生等,说是与大家一起共赏胜利。

常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晃神之际,远镜里发生异样。成瑜不知怎的,竟然放弃了砍死就在面前的伊藤,将手中长枪折断,一分为二,射向身后的两个副将。

两个副将被刺穿了腹部,从马上跌落。

伊藤趁着这个机会,往远处跑了……

冯公公大喊:“不好啦,成元帅叛国啦!他与倭人勾结,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