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猛地站起来,发间步摇叮当乱撞。

“相府里,竟有两个长相一样,难以分辨的女子?”

“嗯。她们是爹在突袭黑市之时,从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后来为了报恩,就留在了爹的身边伺候。爹明着是置办了两个丫鬟,实则是为迎娶师父做准备。毕竟师父忙于朝政,身边缺不了妥帖的人伺候。”

“婉翠死了,那婉玉呢?她去哪里了?”我急声道。

赵赟眸色黯然:“也死了。”

“怎么死的?”

“自戕。”

“好端端的,为何要自戕?”

我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

“因为她犯了错,怕爹知道后责怪,不敢再在相府待下去,只能走上不归路。”

“不。”我摇着头,“不敢在相府待下去,她可以跑。虽然爹完全有能力把她抓回来,可爹不是会对一个女子赶尽杀绝的人。还有,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让她心虚到以命相还的地步?”

“具体我也不知道,毕竟那时我还小。爹不让我知道太多,我便没有相问。”

我心烦意乱,来回踱步。妄图利用这样的方式,驱走一点心头的烦躁。

一只小虫飞到我身边,我挥了挥手将它扇远:“天底下,个人罪最严重的便是杀人。可杀人也不过是一命赔一命,婉玉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些……”

说到这里,我和赵赟同时愣住了。

“杀人?你的意思是,婉玉杀了人?所以,她不得不死!”赵赟亦凝重了起来。

我点头:“爹爹宅心仁厚,若是寻常的类似偷盗府中财物之罪,大不了寻回东西痛斥一顿将她赶走,不会再有更严重的惩罚。那婉玉待在府里也不止一两年,理应了解爹爹的为人。所以,婉玉杀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她杀的是谁?”赵赟问。

我皱起了眉:“我也不知,毕竟当年之事我未亲眼瞧见。等爹爹回来,问他便知。”

日头西落之时,爹爹回来了。

我做了他喜欢喝的汤,端了一碗去他的书房。

他一边笑眯眯地喝着,一边了然地问:“今日这般殷勤,是有何事找爹帮忙?”

我直接说明来意:“爹,女儿听说,当年娉婷的娘亲,不是一个人入府的。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个孪生姐姐。”

他搁下了碗:“你怎知道此事?”

未等我回答他便恍然:“是赟儿告诉你的?”

我“嗯”了一声道:“爹,女儿想知道,婉玉自尽的理由。”

“为何问起这个?”不知是否我看错,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有些变了。

我郑重道:“求爹告诉女儿,这件事对女儿来说很重要。”

爹是个行坐皆如松竹的人,一身坦**。

他见我执着且认真,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道:“这件事,有关你母亲,爹不告诉你们兄妹,是因为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悔恨:“当年,若不是爹一时善心大发,引狼入室,也不至于……”

“您说什么?”我如刺猬一般,浑身的硬刺都竖了起来,“那婉玉手上握着的人命,莫非就是娘亲?”

在我的注视下,爹缓缓了点了下头。

我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您不是说,残害我娘的另有其人吗?婉玉不过是个丫鬟,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追杀当年已经身为首辅的娘亲。”

“年年,你冷静一点。幕后主使,的确另有其人。但当年偷了我的信物将你娘骗出去的,却是我府中的丫鬟婉玉。是我识人不明,没有看清她的为人。说到底,你娘的死,我有很大的责任……”

爹爹陷入了巨大的自责与懊悔之中。

他沉溺于往事中,痛苦不堪。

比安慰更有效的,是转移。此事疑点重重,我一定要问清楚。

“您是怎么知道,婉玉偷了您的信物?还有,她既然敢做此事,必是为幕后之人许诺的好处所惑。这样的人,会因为心生愧疚而自尽吗?”

爹纠正了我的话:“她不是因为心生愧疚而自尽,而是秘密藏不住了,走投无路,便只剩下这么个法子。”

“藏不住了?”我反问,“莫非,是有人发现了她的秘密?”

“嗯。”

我的心一阵狂跳:“那个人,是不是婉翠?”

爹爹严肃道:“就是她。”

现在,我已经有九成把握——婉翠才是杀害我娘的凶手。

“爹,难道,您就没有怀疑过婉翠吗?婉玉她,很有可能是替人背了黑锅!”

“你说什么?”爹爹大惊,“当年的事,我也在场,这怎么可能?”

尽管爹爹如此确定,我还是坚信自己的直觉:“爹,为了娘,请将当年发生的事告诉我,好吗?有些事情,看在不同的人眼里,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爹爹眼神复杂,似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找出真相的决心超过了颜面,他动了动嘴唇,终于缓缓开口。

年轻时候的错误是一场噩梦,陪伴了爹爹许多年。

他占有了一个女子纯洁无瑕的身体,要用一生来忏悔。

对他来说,那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罪行。

他背叛了娘亲,也背叛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他与婉翠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

我的爹爹,朝中无人不称颂的赵睿赵大人,就连政敌提起他,都对他的人品学识肃然起敬。

立场不同是一回事,但内心对的尊重与认可又是另一回事。

可就是这样近乎完美的赵相,却过不了情这一关。

情之一字,伤他甚深。

失去了娘,他灵魂破碎。一半依然是朝堂上指点江山的宰相,另一半却成了一个动不动就酗酒的可怜男子。

他无心治理府邸,由着管家与两个丫鬟打理一切。幸好底下人够勤快也够能干,让他可以时时沉沦。

一日,他下朝回府,照例拿出娘亲的耳铛,睹物思人。

黄酒一杯一杯灌下去,不知不觉日薄西山。他喝醉了,晕晕乎乎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直到帘子微动,紧接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娘亲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不敢相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面前的人妙目流转,容颜生动,就是他朝朝暮暮思念的人啊!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像个孩子般抽抽哒哒地哭了。

娘亲手里似乎捧着什么,见他哭泣,将东西放下,用帕子擦拭着他的脸。

娘亲的手好柔软,动作也很温柔,爹爹心底的弦被拨动,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他知道自己饱读圣贤书,不该如此。可他已经失去过她一回,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了。

娘亲亦是如此,主动堵住了他的嘴。

因为喝了酒,记忆有些破碎。失而复得,那原本是他人生中最为快乐的一夜。

可是等到醒后,他才发现身边睡的竟然是另外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做的混账事,大喝着让她滚!那女子面容疲倦,被他一声呵斥惊醒,穿上衣服快速地跑了。

两姐妹长得实在是像,爹爹的心又不在她们身上。当她们不说话不做表情时,爹爹根本无法认出谁是谁。

他抱着被子坐了许久,感觉自己对不住娘亲。自责、懊悔、痛苦、悲哀一齐涌来,似要将他淹没。

他在冷静之后想起一个问题——

被他夺了清白的女子,是谁?

他狼狈不堪地穿上衣裳,想要在屋内找到蛛丝马迹。

地上的洗脚盆,让他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是婉翠。

只有婉翠,会给他端洗脚水。

他怔怔地望着盆发呆,又想到了第二个问题——

丫鬟婉翠,该如何安置?

他慢腾腾地挪到了婉翠所住的地方,没人。

婉玉的房中,倒是有人影晃动。

皇上赐的府邸大,府中人员却少,所以哪怕是丫鬟,也能一人住一间。

他刚要走,婉玉推门出来,见到他,一怔。然后迅速低头,向他行礼。

他问了一句:“婉翠呢?”

婉玉回答:“妹妹起得早,可能是去干活了。”

爹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低落,踽踽走出丫鬟的院子。而后在一处假山后,撞见了已经换过衣衫的婉翠。

他下意识地去看婉翠的脖颈,虽然有衣领遮挡,还是能隐约见到红色的痕迹,还有婉翠面对他的态度,与以往大不一样,仿佛有些害怕,整个人微微在颤抖。

他想,是他初醒时太凶了,将她吓坏了。本想安慰,却又迟疑。

若自己主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不对她负责怎么也说不过去。可是他不爱她,永远给不了她一个丈夫应该付出的感情。

将她收房,等于囚禁她的一生。

倒不如等事情过去,伤痕淡化,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另寻人家,也算自己对她的补偿。另外她若有什么要求,他会尽己所能去满足她。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了。

留下婉翠一人,站在原地发呆。

一眨眼,三个月过去。

这三个月里,爹爹能不住府里就不住府里,满腹心思全用在了朝堂上。他时常与皇上商讨国家大事到很晚,皇上便留他在宫中就寝。

一日他回府,肚子有些饿,想去厨房找找有没有吃的,却在经过下人房的时候听到了刻意压制的争吵声。

是婉玉与婉翠两姐妹在吵架。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毕竟世上哪有永远不闹矛盾的姐妹,今日吵架,明日和好,乃是常事。可忽然,他听到了两个字——薛相。

是他的庭缚!

他的耳朵瞬间就竖了起来,大约听到了“偷” “骗” “信物” “自首”这样的字眼。他脑袋里“轰”的一声,犹如被一根巨大的钉子钉在了地上。待他反应过来想要破门而入时,屋里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女子“啊”的一声尖利的惨叫。

他急忙推门进去,见到的就是姐妹花之一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她是撞柱而死,头上破了个大洞,洞口处,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而另一人,惊慌失措地抱起地上的亲人,眼泪跟开了闸似的,扑簌簌流下:“姐姐,姐姐怎么这么傻?”

爹爹在一阵哭诉中听明白了,撞柱的是婉玉,流泪的是婉翠。

他蹲下来,去捏婉玉的人中。原本已经闭上眼睛的婉玉,在爹爹的抢救下,又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她还有气。

爹爹从婉翠的痛哭中听明白了,婉玉做了错事,而这错事,与娘亲有关。他有许多话要问,可才问第一句,婉玉就猛地睁大了眼,然后双脚重重一抽,竟是就这么去了。

他只能去问婉翠。

婉翠一开始支支吾吾,在爹爹说起娘亲后,婉翠脸色难看,涨成了猪肝色。爹爹没有耐心与她周旋,直接就提到了“信物”与“自首”。婉翠见瞒不过去,便将自己今日发现姐姐阴谋的事和盘托出。

她说,薛相的死,她姐姐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是她姐姐被贼人所惑,偷出相府的信物给旁人,旁人才会利用信物骗薛相出去,造成了薛相的悲惨结局。她还说,她想劝姐姐自首,说出幕后主谋,好将功折罪,但是姐姐不肯。姐姐知道赵相对薛相用情至深,怕招来酷刑与报复,一时想不开,竟撞了柱子。

爹爹引狼入室,悔恨交加,他收起五指,一拳砸在了墙上。

他是文官,这一拳纯属发泄,用的是蛮劲儿。

指间有血沁出。

婉翠跪着抱住了他的腿:“相爷,您别这样!”

爹爹的眼泪夺眶而出,指着她愤怒道:“走!你走!带着你姐的尸体,永远离开京城。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婉翠眼睛红了,小声地啜泣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去裹爹爹的手指。然而靠近之后,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婉翠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干呕起来。

她呕得昏天暗地。爹爹一开始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后来见她另一只手始终按在小腹上,爹爹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婉翠这是怀孕了。

他拉着婉翠去看大夫,果然是喜脉。且大夫所说的受孕时间,与自己当初酒醉后犯下大错的时间一模一样。

婉翠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孩子啊。

爹爹心中五味杂陈。

婉翠默默地流泪恳求:“相爷,这是奴婢的孩子,与您无关,奴婢会找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将它生下来,不会给您带来麻烦的,请您行行好,看在孩子投胎一世不易的份上,就饶了它吧。除了孩子,奴婢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奴婢舍不得啊。若孩子没了,奴婢也活不下去了。”

婉翠的意思很明白,要么两个都活,要么一尸两命。

人非草木,岂能真正对亲生骨肉无情。爹爹回到院中,在石凳上枯坐一晚后,决定纳婉翠为妾,给孩子一个正当生下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