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码归一码,赵赟有时候虽然不可理喻,却不是愚笨之人,懂得叫人盯住老黄。
他打开门,言简意赅地下令:“追。”
“慢着。”洛姐姐出声道,“让他跑,他跑了相爷会更相信我们。要想整治恶人,可离不开相爷的帮助。”
赵赟一脸谄媚:“洛姑娘说得对!”
然后吩咐手下:“继续盯着。尽量制造麻烦,别让他出城。”
我们三人收拾一番,去见了爹爹。
爹爹可以接受人世间一切丑陋的面貌,却唯独接受不了赵娉婷不是他亲生女儿的可能。
我双膝一屈,跪了下来。
“爹,女儿知道你难受。可赵娉婷在江州掩护狗官通倭,是女儿与成瑜亲眼所见,证据确凿。按《大礼律》,就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如今倭寇血洗玉城,女儿怀疑与赵娉婷又脱不了干系。当然这仅仅是女儿的立场,您一定希望赵娉婷是清白的。那么就请您陪女儿演一场戏,戏终自然见分晓。”
爹踟蹰良久,终于答应。
赵赟亲自率人押着赵娉婷,扭送去大理寺。并手书一封,快马送去给大理寺卿,里头写着,我们已经掌握了赵娉婷通倭的证据。
消息不经意地被散播出去。
在人力可控的条件下,第一个知道的,是黄管家。
如果他来了,为了赵娉婷奋不顾身地来了,那么他与赵娉婷的父女关系,也就属实了。
今日天气不好,头顶罩着一片乌云。
赵赟的手下见到黄管家,偷偷摸摸溜进了二皇子府。
随后黄管家如水滴入海,消失不见。二皇子骑着高头大马,从府中出发。
在距离大理寺只剩两个拐角的时候,二皇子府的快马拦在了赵赟的面前。
第一句话便是:“本皇子未来的正妃,究竟犯了何事?”
赵赟早就从手下传递过来的消息中,知道了老黄与二皇子府勾结。他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独独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二皇子二话不说,就要娶赵娉婷为妻?
是有把柄捏在了赵娉婷手里,所以不能让她去大理寺乱说话?
不,不会的。二皇子既然能让赵娉婷离开皇子府回到相府,便是有恃无恐。
那么,问题便出在了老黄身上。
是怎样的合作或要挟,能让二皇子付出这般巨大的代价?
赵赟横在马前。
“娉婷乃是下官小妹,下官怎不知她有嫁入皇子府之幸?”
二皇子脸色阴鸷:“本皇子做事,难道还需要你来置喙?本皇子与娉婷情投意合,今日便是前来接她,待得到她亲口应允,本皇子立即进宫向父皇请旨。”
二皇子上下打量着。
“可见中护将军这架势,似乎是将娉婷当成了犯人。敢问娉婷犯了何罪,值得中护将军这样兴师动众?”
二皇子这是笃定赵赟没有拿到通倭的证据。
赵赟也的确没有。
这一场大义灭亲,原本唱的就是“引君入瓮”戏。
只不过入瓮的小鱼,变成了一条大鱼。
有趣!
赚大了!
赵赟眯起了眼。
他笑着道:“下官小妹性情极端,时常伤人,下官再宠爱她,也不能不顾礼法。故而将她押送,请大理寺卿论罪。二皇子殿下如果想要为了私情而包庇她,那么下官无话可说。”
“伤人罪?”二皇子嘴角**,怒意在胸腔中翻滚。
消息有误!
是赵赟故弄玄虚!
送给大理寺卿的那一封密信中,讲的定也是伤人了。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赵赟血溅三尺。
赵赟拍了拍手,让手下将赵娉婷押到二皇子身边。
“既然娉婷是二殿下心头所爱,下官就不做那拆散痴情人的恶棒了。人,二殿下领去,上奏二殿下罔顾礼法、半路夺人的奏疏,下官回去便写。”
“你要参本皇子?”二皇子攥紧了拳头。若凑近了细看,还能看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赵赟有恃无恐:“是。”
他这样做,自有他的理由。不过是想衡量,赵娉婷在二皇子心中的重要性。
二皇子越重视赵娉婷,他们的勾结便越见不得人。
他等着,等二皇子翻脸不认“情人”。
不是怕二皇子势力,不敢与他为敌;而是隐隐希望,这个位高权重的人千万不要做出有伤国本的恶事。
但显然,二皇子辜负了他的期望。宁可背着罔顾礼法之罪,被言官追责之境,也要一条道走到黑,娶定赵娉婷。
“人,本皇子带走了。中护将军最好三思而后行,不要走错了路。”
赵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娉婷获救,再一次入了皇子府。
与上回不同,上回她是以客之姿,这回俨然成了女主人。
但,只是名义上的。
若能携手共谋,客自有客的尊严。但假若这女主人的身份得来不正,那么她的人生将变成一个笑话。
一路上她都是懵的,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一直到入了皇子府,被朱旭亲自带到一间客房,她才回过神来,作出后知后觉的抗议。
“二殿下,您说您要娶臣女。是真的,还是权宜之计?”
她隐隐感到应该是前者——越是身居高位之人,说话便越是谨慎。何况在政敌面前,二皇子更要规行矩步,否则被抓住把柄,于他有害无益。
这不是她想要的。
二皇子妃的身份,她不屑。
由始至终,她只喜欢一个男人。她认为这份感情深且真,海枯石烂也不会变。所以她不要委曲求全,去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她鼓足了勇气向二皇子道:“殿下,臣女配不上您。”
配不上的言外之意,就是不想嫁。
朱旭斜着一双眼睛看她,目光中悲喜不明。赵娉婷接收到这样的眼神,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明明朱旭不曾发怒,也未见狠厉,赵娉婷却觉得,朱旭想要杀她。
对,就是杀她!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赵娉婷觉得有些惊恐,本能地倒退了几步。
“二殿下,您……您想做什么?”
还未退到墙角,赵娉婷就被朱旭抓住了。
男女力气的碾压,如一头成年灰狼叼住了只母鸡。
朱旭的手掌掐在了赵娉婷凝脂似的脖子上,两个手指缩着她的咽喉,只要轻轻一动,赵娉婷就会命丧黄泉。
她快喘不过气来了,本能地挣扎。
不小心踢到朱旭的脚,惹得朱旭眉峰高耸。
是吃痛的表情。
朱旭心头火烧,如烈焰一般升腾起来。他一手抓住赵娉婷的头发,另一手“啪”的就是一个耳光。
用力之大,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
赵娉婷被扇得往后一倒,头撞在了一个瓷瓶上。那瓷瓶“砰”的一声落地,又发出“哗啦啦”破碎的声音。
赵娉婷只觉得头晕目眩,脑袋“嗡嗡”响,一只耳朵极度疼痛,还流出了血来。
朱旭看着她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模样,感受着下手时带来的快感,心头怒意微泄,一只脚踩在她的手上。
“贱人!你私通倭贼,又将本皇子拉下水,为的就是今日吧。一边叫人威胁本皇子娶你,一边又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模样。你这虚伪造作的嘴脸,本皇子真是越看越恶心!”
朱旭的话说得大声,听到赵娉婷耳里却极轻极轻。她拼凑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二皇子在说什么,抓住二皇子的靴子道:“臣女没有,臣女不敢痴心妄想。且臣女一生所爱唯有成瑜,怎会叫人威胁您?”
朱旭半个字也不信:“你爱成瑜?所以你就把他变成了叛国的贼子?这样的爱,还真是闻所未闻!这次是本皇子大意了,才会上了你的当,但你也不要太过得意。片刻之后,本皇子就会入宫去求父皇,让他为你我赐婚。等你成了皇子妃,便与本皇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你也大可以将本皇子打你之事告诉那倭人,让他回去禀告首领将军。只是本皇子若与他们起了冲突,遭到父皇降罪,你作为本皇子的正妃,同样跑不了。个中利弊,你好好掂量掂量。”
赵娉婷用手捂着脑袋上的伤口,在疼痛中抬起脸来。她能感知到自己受了多重的伤,也认识到了与虎谋皮的下场。
二皇子并不如表面上装出来那般温文尔雅,他就是个恶魔。赵娉婷无论怎么挣扎,都注定落在下风。
他成了她最恐惧的人,令她战战兢兢。哪怕疼得快要晕过去,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爬起跪好。
她觉得自己必须解释,或许能得到二皇子的一点点宽容。
她就像条狗一样匍匐着,仿佛是世上最卑贱之人: “殿下说的话,娉婷一句都听不懂。什么倭人,什么首领将军?这些人,娉婷未曾听闻,他们做的事,娉婷更不曾参与。娉婷可向天立誓,绝无虚言,若有假话,死无全尸。”
想要争夺江山之人,耳根子不会软。
阴谋诡计,靠一条誓言来排除嫌疑?
笑话!
朱旭讥讽地看了她一眼。
气出了一点点,以后还有再出的机会。倭人那边掌握了他通倭以及栽赃的证据,让他处于被动的位置。所以倭人不能得罪,赵娉婷也不能死。
他叫来府医,给赵娉婷治伤。
脑袋上的洞尚有药医,且头发可以掩盖。脸上的印子也可冰敷,一两个时辰便能消肿。
只是赵娉婷的耳朵,似乎出现了问题。府医同她说话,要很大声她才能听见。只能先用着好药,看看能不能稍微恢复些。
赵娉婷心中悲怆,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耳朵总不会彻底变聋吧。
转念一想,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二皇子要娶她为妻,不会任由她听不见,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太医,为她诊治。
她赵娉婷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女,绝不能又聋又瞎。
她痛得浑身**,又要分神担忧。整个人一下子如泡在水里,一下子又如坠入火堆,冷热交替,忧思神伤。
终于,她扛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一半,她恍惚觉得有人掀开了她的被子,在窥视她,抚摸她。她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屋内燃着烛火,她看见了站在床头的人。
矮、丑,眯缝眼,表情猥琐。
丑男的手,就触在她的冰肌玉肤上。
她急得要哭,忙拉住被子掩盖住自己的身子。一只手指着丑男,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天后,她才咬牙切齿道:“黄管家,你好大的胆子。今日你轻薄于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老黄凑近她的耳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来,你杀不了我。二来,你也不能杀我。”
赵娉婷恨恨道:“就凭你帮我的那几次,就想挟恩施威?还是凭着你知道的那些东西,想要威胁我?我告诉你,本小姐再落魄,还有三千钉,杀你这样的区区蝼蚁,易如反掌。”
“所以小姐是把自己当成了与二皇子一条船上的人,想叫府里的人过来杀我?可小姐的命是我给的,我救的,小姐的婚事也是我促成,你说,皇子府的人敢不敢对我动手?”
赵娉婷惊愕了一瞬。她几乎不敢信。
管家老黄,就是二皇子口中的倭人?
这怎么可能?
自她出生之时,老黄就在府里了,为人勤恳忠厚,对她也极好。十三年过去了,他竟然是倭人?埋伏在府中这么久,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老黄嘿嘿地笑着,再次掀开了她的被子:“我的身份你已猜到,至于你的身份,我有必要来提醒你了。你也是我们巨岛国的人,为国尽忠是你的责任。你就老老实实做你的皇子妃,时不时地传递消息给我。等你立了功,泼天的富贵等着你。太子妃,皇后,太后,你将一步一步成为礼朝最尊贵的女人。到时候,我在将军府上,也能有一席之地了。”
赵娉婷听得糊里糊涂,并不能完全理解老黄的话。现在她所有的心思,都在维护清白上。
两人拉扯着被子,但显然赵娉婷不是老黄的对手,她头一垂,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老黄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他恨铁不成钢道:“我不过是关心你,检查下你的身体。你要是肌肤受损,可怎么母仪天下?父女之间……”
老黄的话说得极快,又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赵娉婷那受了伤的耳朵听不全,却独独听清楚了“父女”几个字。
他是什么意思,好端端扯什么父女?再想起他说自己是倭人,而非礼朝人,那么自己与他,莫不是有血缘至亲?
赵娉婷越想越害怕,指着门口叫他滚。
老黄偏不滚,说出了她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话:“娉婷,我的女儿,我给了你生命,你要知恩图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