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悄悄地回到宴会上,此时比之前更热闹。

座椅上,基本坐满了人。

幸好我官职极低,坐在最末,遥遥看去,勉强能看清成瑜的脸。

今日他是功臣,皇上破例为他设了一个靠前的座椅。仅次爹爹,就坐在爹爹下首。

大礼历朝以右为尊,爹爹与成瑜都坐在右首。与他们相对的左首,则坐着沈凌与大皇子夫妇。

大约因为沈家与二皇子府沾亲带故,皇上特意将他们分开。

那么,坐于成瑜下首的,应该是……

二皇子妃赵娉婷!

我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她的半张脸。

她个子实在太矮,几乎被人遮得严严实实。虽然每副桌椅间都隔了一定的距离,可就坐在成瑜身边,她应该很欢喜吧。

按照她的性格,偷看两眼都是好的。

果然,才片刻工夫她就坐不住了,端起瓷碗去给爹爹敬茶。众目睽睽,爹爹没有为难她。敬完爹爹,她又“顺带”给成瑜敬了一碗。成瑜不好当面给二皇子的遗孀难看,为难地拿手中的杯子跟赵娉婷碰了一下。

虽说正妻应当大度,可赵娉婷公然勾搭成瑜,还是叫我有些气闷。

气归气,正事可不敢忘。此次进宫,我是带着目的来的。要寻找机会,取到赵娉婷的一滴血。

在血凝固之前,掺入药粉探寻她身世的真相。

我下意识地往发间一摸,糟糕,发簪哪里去了?又示意荆月,让她帮我一块儿寻找。

可找来找去,发簪还是不翼而飞。

难道,掉在了思挂园?

成瑜对赵娉婷礼貌而不耐烦,碰完杯后,就找爹爹聊天了,把赵娉婷晾在一边。

赵娉婷也不在意,婷婷袅袅地回到原座。

发簪的丢失,让我今日的计划成空。我有些懊恼,正想趁着皇上未到,赶紧叫荆月再回去找找,成瑜忽然对我比了一个手势。

竟有些洋洋得意的感觉。

他刚跟赵娉婷碰完杯,有什么可得意的?

随后,他拿起酒杯,向着爹爹走去。

也不知低下头与爹爹说了什么,爹爹的身子变得有些僵硬。成瑜把酒杯往前一送,爹爹伸出了一个手指。

荆月是习武之人,眼神受过专门的训练。她看得比我清楚,道:“夫人,莫非主子是在滴血认亲?”

难道,我的簪子并非弄丢,而是被成瑜顺手牵羊拿去了?

情况未明,我决定“按兵不动”。

在太监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中,所有人都噤声站起,刚想出列下跪,就被皇上拦住。

“今夜封赏宴,朕与众爱卿同乐,大家不必拘礼。”

热腾腾的菜式端了上来,皇上先举筷。待皇上吃过以后,大臣们才敢开始。

我用余光打量,发现皇上身边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皇后应是受了打击,闭门不出。

淑妃,难道还在寻欢作乐?

正想着,淑妃姗姗来迟。

她的一只手扶着脑袋,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皇上,臣妾身子不适,来得有些迟了,请皇上降罪。”

因距离隔得有些远,我只能看到这两人的体态,至于样貌神情,不得而知。

皇上扶起了淑妃,道:“爱妃身子不适,大可留在寝宫歇息。”

淑妃装模作样:“今日是见证我朝兵勇将猛的好日子,臣妾为皇上高兴,怎能不来?”

皇上遂携着她亲亲热热地落座。

其间,皇上对成瑜大加赞赏,甚至还提出,要为成瑜加官进爵。

成瑜对咱们这位皇上的作风十分了解,接受了金银赏赐,拒了升官的机会。皇上眉开眼笑,坚持要封,成瑜固执己见,始终推拒。最后皇上悻悻作罢,这场戏才算艰难地演完。

成瑜功成身退,回到了座位。

君臣真正同欢。

我看得都累。

为了表示君恩深重,皇上还提起了我:“今日晚宴,世子妃可有来?”

成瑜再次起身,道:“来了,就坐在后边儿。”

皇上顺着黑压压的人头往我这边望来,都没看清哪个是我又转了回去,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嫌臊得慌:“世子妃花容月貌,难怪成瑜你会喜欢。”

顿了一顿,又道:“这也是子柳的福啊。”

笑面虎。

老狐狸。

酒过半酣,一个宫女悄悄地来到淑妃的身边,耳语几句,似是出了什么事。

荆月会看嘴型,对着我的耳朵道:“她说,公主不见了。”

当今皇上后妃不多,子嗣单薄。共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长公主朱夭夭是淑妃亲生,极为受宠。

小公主朱皎皎生母卑贱,乃是一名宫女,在皇上酒醉后受幸,一次便有了身孕。一夜过后皇上便忘了她,直至宫女肚子大起来,皇上不得已,才给她一个小小的“美人”称号。

谁都知道,王美人不受宠。

谁都知道,小公主朱皎皎是个“野孩子”。

对比之下,朱夭夭简直就是天之骄女。娇宠之下,难免任性。

如今天之骄女无故失踪,可把淑妃急坏了。

“快,增派人手去找,今日人多眼杂,一定不能叫公主惹事。”

宫女应着声下去了。

我看完热闹,继续吃东西。不时地,瞥成瑜一眼。

成瑜与我一样,认真地填着五脏庙。蓦地,他皱了皱眉,随后筷子一飞,径直射向身后的一棵树上。

“啊”的一声,树上响起一声尖叫。

守卫警觉起来,大喊:“有刺客!”

一排兵拔出了刀,冲向大树。

树枝摇晃,树叶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成瑜转过了头去。

一个翠绿色的人影从茂密的叶子中掉出来,眼看着就要落在地上。成瑜把座位上的软垫扔了出去,替那人的屁股挡了一劫。

我忍不住在心底为成瑜喝彩!

爱穿绿衫,是名女子。敢公然上树偷窥的女子,身份定然不低。再根据宫女的消息,此女子八成是长公主朱夭夭了。

成瑜出手相救,是明白了她的身份。

以物代替,是男女授受不亲之意。

想来这长公主常在宫中溜达,禁卫们都识得。一见到她,立即四散。

淑妃恨铁不成钢叫她过去。

长公主顶着一头乱发恨恨地剜了成瑜一眼。

我这才发现,她的步摇被打碎了,只剩半支,狼狈地插在发间。

步摇替她挡住了成瑜的筷子,保了她一命。

成瑜立即向她赔罪:“臣一时冒失,错把公主当刺客,还请公主海涵。”

长公主叉着腰道:“本宫记住你了。”

荆月在我耳边道:“长公主受赐‘相思殿’,所以可自称‘本宫’。”

还未出阁,便拥有了自己的宫殿,足以见皇上对她的喜爱。

这样的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成瑜不想与她纠缠下去,又是一阵赔罪。

长公主挠了挠头,更加不悦了:“听说成世子刚打了胜仗,本宫料想是天下无二的伟男子,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嘛。”

成瑜连声道:“公主说得是。”

长公主不屑地“哼”了一声。

皇上轻咳着,道:“夭夭,不得无礼。快,坐到你母妃身边。”

一个晚宴,叫人第一次切身体会了什么叫作官场。

怪不得成瑜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与交际,宁可去穷苦偏僻之地为百姓做些实事。

但又不得不承认,为官之道必须圆融。

方式不重要,结果才是最要紧的。

晚宴结束后,成瑜过来找我。他摊开大掌,手心里赫然放着一根簪子。

“怎么样?”我挂心结果,焦急地问着。

成瑜严肃道:“赵聘婷,的确不是岳父大人的亲生女儿。”

“爹知道了吗?”

“我还未与他说。”他叹口气,“准确地说,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去,或许比我合适。”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酒盅,两团血液就在里头。就算凝固了,还是远远地分开着。

一股悲凉之感自心底升起。为爹爹被人算计,错养仇敌之女这么多年。叫他怎么接受?

成瑜看出了我的不忍,道:“长痛不如短痛。且赵娉婷犯案累累,你爹能与她断绝关系,未必是一件坏事。风子岩那边跟踪老黄好几天了,应该也快了。到时候将倭人在京城的残余力量全部铲除,还大礼一个彻底的安宁。”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

“对了,你得罪了长公主,我方才瞧着,她对你有些不善。不知……”

成瑜笑笑,道:“她虽然是个公主,可还没到能干涉一个臣子的地步。就连她的母妃淑妃,都不能干政。”

“我总觉得有些心慌。”

“慌什么?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成瑜用胳膊轻轻地碰了碰我。

宫中讲究礼仪,夫妻之间,也不能过分亲密。

是以我们规规矩矩地并肩前行。

没有左顾右盼。

以至于忽略了有人愤恨地盯着我们的目光。

眼见着我与成瑜双双离开,赵娉婷双目似要喷火。恰好此时长公主来到她的身边,好奇地伸手去摸她的肚子:“皇嫂,你是要给我生个皇侄吗?”

赵娉婷有些惊讶。

照理,朱夭夭应与成琰琰亲热些才对。毕竟,朱夭夭与大皇子,都是淑妃抚养长大的孩子。

赵娉婷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不动声色道:“还不知道呢,万一,是个女孩也说不定。”

听到“女孩”二字,朱夭夭有了明显的失落。

“女孩不比男孩,本宫还是希望皇嫂能生个男孩。”

女孩不比男孩,六个字中含了浓浓的愁绪。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惋惜。

赵娉婷猜到为何朱夭夭会与大皇子不亲了。淑妃明明是她亲生的母妃,对她也颇为疼爱,可是与朱宣相比,朱夭夭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淑妃喜欢儿子,宁可百倍地对一个毫无血缘的男娃好,日积月累,朱夭夭生出了怨气。

为了验证这一点,赵娉婷故意道:“郡主也怀了身孕呢,公主不去看一看吗,她肚子里怀的,可是你亲大哥的孩子!”

长公主的脸色瞬间变得不那么好看。

富养在深宫,不知人间险恶。

一朵娇贵的花,怎能挨得住风吹雨打呢。

赵娉婷对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她故意把话题引到成瑜的身上:“刚才姐夫误伤了公主殿下,娉婷在这里给长公主赔不是了。姐夫本意是想着保护皇上,所以出手才会那样快。若真有刺客,那些个禁卫没一个能拦得住呢,也就是姐夫,机敏远超于常人。”

赵娉婷明明是赔罪,好一顿夸奖。

朱夭夭被她这么一说,渐渐地品出理儿来了。

是啊,那么多禁卫军一个也没发现她,偏偏只有成瑜一人出手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成瑜武艺高强,一枝独秀。

幸好今天上树的是她,若换了刺客,父皇与母妃的安危谁来负责?

真是一帮酒囊饭袋!

朱夭夭在心里嘀咕着。

虽然她仍记着一筷之仇,但胸中的怨气泄掉不少。对成瑜,也不如之前那般憎恶了。

宫中每个人都敬她怕她,远远地躲着她,就仿佛她是煞星一般,谁都不想和她沾上半分关系。甚至她还知道,有人在背地里偷偷地喊她“女魔王”。

她在听见以后大发雷霆,哭着去告诉母妃。第二日,她就发现,背地里嚼舌头的人全都不见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告状。

她继续我行我素,宫人们继续避着她走。

难得赵娉婷表现出一副与她一见如故的样子,还相谈甚欢,朱夭夭高兴得很,拉着赵娉婷的胳膊道:“二皇嫂这个朋友,本宫交定了。改日有空,本宫就来二皇嫂府上玩。”

赵娉婷转了转眼珠子,嘴角上扬:“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