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意外”的孩子,叫两个女医手忙脚乱。

她们眼里更多的不是惊喜,而是惊恐。

我大概能猜到她们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生之前没有把到双脉,生之时也没有发现。第二个孩子,怕是凶多吉少。

我听过很多传闻,说双生胎在腹中就开始夺食。胜的那方白白壮壮,败的那方骨瘦如柴。甚至,还有胜者将败者活活逼死的。

而我,很可能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我的眼睛湿润了。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眼泪止不住地流。

宁愿当初,只怀一个。

宁可不曾拥有,也不想在拥有后失去。

我胆战心惊地用着力,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不久身下一轻,孩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个医女脸色极其难看,不停地拍打着孩子的臀。我费力地望过去,发现孩子小小的一只,一动不动,身上带着微微的青色。

“孩子,快给我看看孩子……”我虚弱地叫。

官阶大一些的女医闭了闭眼,又睁开,仿佛作了决定般,把孩子抱到我的面前。

“世子妃,您看,是个男娃儿,但先天不足。生产前卑职给您把脉,就发现有一股奇怪的脉象,因为极其微弱,又情况紧急,所以只好先将之忽略,等生完后再与其他同僚探讨。”

我的心抽了抽。

“好在小世子虽然没有反应,但还有气息。”女医凑近我,压抑着声音,严肃道,“医者仁心,卑职想要尽力一试。但太医院那边,有些规矩不得不遵照。身子发青的孩子若出生在宫外,不妨事儿;但若出生在宫里,便是大大的不吉。我朝就有异子出生冲撞祥瑞,被赐死的先例,如果世子妃信得过卑职,就让卑职先将孩子偷藏起来。等人群散尽,卑职再找机会将孩子还给您。其间,卑职会尽力给孩子施针,虽无法治疗病症,却能稳住小世子心头的那口气。不知世子妃意下如何?”

多么好的女医,我的泪流得更凶。身处绝境有人愿拉你一把,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我喃喃道:“你为何要帮我?”

女医言简意赅道:“卑职名叫李善荣,这位是卑职的妹妹善清。我二人自小立有壮志,要做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医术最绝之境,就是京城,可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因为女子的身份被轻视。是薛相在前头披荆斩棘,替广大女子开道。我姐妹二人终于可以通过考试,进入太医院。虽然薛相不认识我们,可我们永远感激她。薛相出事后,她的亲人仅剩赵相和赵将军了,而您是赵府的大小姐,自然也算得上是薛相的亲人。大恩在身,我们姐妹二人唯愿竭力相报。”

置宫中的规矩不顾,是要冒大风险的。

我记住了这对善良的姐妹——李善荣、李善清。

她们看起来三十几岁的样子,面目温和,眼神纯净,为人仗义。看她们身上穿的官服,官阶不高,能走到今日,比男子吃的苦要多得多。

今日我先承了她们的情,来日必涌泉相报。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随时都有晕倒的可能。每说一个字,都十分吃力。

“这是我的贴身侍女荆月,见她如同见我。另外,外头的人,有两个可以完全信任,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的丈夫成瑜。你们找机会告诉他们孩子的事,让他们想办法偷偷地把孩子带出宫去。”

“好。”李善荣点头,抬起孩子的一条胳膊道,“世子妃,您看,小世子的胳肢窝下有颗痣,您给记好了。”

难为她如此有心,我真诚地对她道:“谢谢。”

她扯起嘴角一笑,道:“世子妃真是待人随和,卑职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哪位大人物对卑职说过谢谢二字。卑职医术不精,治不了小世子的病,愧不敢当。以卑职姐妹俩的本事,最多只能保小世子一个月。世子妃还得做好心理准备,去民间寻找可治小世子的名医。”

还没待我回答,一阵眩晕感传来。仿佛落入了一个深渊,沉沉地往下掉。

我头一歪,失去了意识。耳边最后听到的,是荆月着急地呼唤:“夫人……”

再次醒来之时,我已经在王府。

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孩子。

荆月抱来一个襁褓,道:“夫人,小郡主在这里,主子给她起了很好听的名字,叫成如。”

“弟弟呢?”我看着熟睡的女儿,想起了小小的、面色发青的儿子。

“在赵府。如此机密之事,不能为外人知,唯有将小世子留在赵府,才是最安全的。小世子有洛姑娘照看着,极好。寻的奶娘为人也很质朴,找的时候就约定一个月内留府不出。您放心,此事不会传出去的。”

不传出去就好,孩子不会被当成不祥之物。

“对了。”荆月继续道,“小世子名叫成意,姐弟俩合起来就是如意。主子说,北宋的欧阳修有句话说得颇令人向往,即——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他希望孩子事事如意。”

真动听的话,让人在伤痛之中也能获得慰藉。

“成瑜人呢?”

“去宫中找凶手了。主子和大皇子在井边找到了一些鞋印,启奏陛下后正在满宫搜寻,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结果。”

腿骨已经接好,夹上了木板。身下暖暖的,似是贴了药片。屋中燃着熏香,舒缓着身体的每一寸。我紧绷的神经缓缓松懈,突然间想起了一桩事:“在离开之前,我叫了一个叫王格的同僚带了信物与口信给你,你没收到吗?”

荆月摇头:“没有,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我急道:“快,帮我去找。我担心他遇到了意外!”

荆月找人去给成瑜送信。

才走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又折返回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

还未等我说完,一个高大的人影猛然出现在面前。他站在我的床前,眼周因为疲累而染了一圈青色,胡子也微微地有些长长了,形容憔悴。可眼里,却是掩盖不住的喜悦。

他坐在我的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脑袋上:“年年,你醒了!”

是啊,我醒了。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他应该很担心吧。

“爹非常记挂你,只是被皇上叫去议政事了。”

成瑜口中的爹,不是北陵王成敬,而是我的父亲,首辅赵睿。

北陵王关心的,只有他成家的血脉。

“没关系,爹身在其位,首要的就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你辛苦了。”

他被我一提醒,似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道:“不辛苦,这两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已经找到了疑凶,由并叫画师将他们的长相画了下来。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害你之人?”

说着,他掏出几张画。

墨迹是新的,想是匆匆画成。

人像一共四张,正是害我的那四个小太监。只不过,少了一个张公公。

我如实对他道:“正是他们。但带头的那个,不在这里。”

“不要紧,荆芥正在审问他们,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从实招来。”成瑜安慰道,“对了,有个小太监特别奇怪,嚷嚷着肚子饿,要吃馒头,还说吃了馒头,他就有力气证明自己的清白了。我原本不愿理他,但他的眼神极其坚定,又充满了光亮,好像在期待什么。我全无头绪,故而问一问你。”

馒头!

是他!

是那个帮助我的小太监!

他思虑甚深,一步步替我筹谋,不动声色间,放我生路。

而我与他,非亲非故。

若非有他,我恐怕凶多吉少。

当即将此事与成瑜详细道来,成瑜亦觉得惊奇。

他斟酌道:“这小太监助你,原因或有二。一是天性善良,不忍见你被害,又不敢得罪上司,所以默默无声。二是他知道你的身份,想要出手立功,又怕另一方势亦大,立功不成反害了自己,本着谨慎的态度,不率先暴露自己的身份,等到关键时刻,再说出此事。”

末了,成瑜总结道:“假如是后者,这小太监不简单啊。此人,所图甚大。”

“你打算怎么做?”

成瑜笑了一声:“无论他揣了怎样的心思,总归是救了你和孩子。我对他,十分感激。只要他莫为非作恶,我便扶他一把。你以为呢?”

我深以为然:“我与你一样,亦对他感激得很。他人做了好事可以不图报,但受到恩惠之人必须做些什么来证明这好事的价值。否则世上做好事之人便会越来越少。人心禁不起点滴之凉。”

日泽挂碧树,秋意浅透窗。成瑜与我四目相对,淡淡的温馨在屋内弥漫。

他没有忘了最重要的事:“小意的身体你不用担心,找大夫的事风子岩包了。以风家的财力,一定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