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瑜在去乾清宫的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大皇子长身玉立,负着双手正在等他。
“哥。”
这是大皇子第一次这般叫他。
语气并不亲昵,但称呼足够尊重。
成瑜立住,问:“殿下何事找我?”
大皇子拱手道:“想请哥嫂看在小妹胡闹的份上,原谅她这一回。”
聪明人之间说话,无须拐弯抹角。成瑜早就怀疑是长公主泄的密,导致了爱妻与孩儿的围困。他恩怨分明,也足够隐忍。可只有这桩事,无法妥协。
所以他说了简单的两个字。
“抱歉。”
大皇子解释:“小妹并不是有心,实在是为人所诓。她生来就受父皇母妃宠爱,涉世不深,思想单纯,不知人间险恶。还请大哥看在她并非有意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
“饶?怎么饶?”成瑜反问,“作决定的是皇上,而非我一个小小的臣子。”
成瑜的确是一个不受重视的臣子,可赵睿是。皇上要给赵睿一个交代,更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人是在翰林院丢的,翰林院的那些个文官都知晓了。若糊里糊涂地揭过去,不像话!
“大哥!”大皇子仍不死心,“我保证,此次过后,一定会严加管教小妹,不让她再做出一丝一毫伤害到嫂嫂之事。还请大哥看在琰琰的薄面上,原谅了小妹。”
成瑜被提醒了。
他的妹妹琰琰,要和眼前的男子过一辈子。
妹妹的幸福,全在朱宣的手里。
他犹豫了。
想了一会儿,还是坚定了原来的想法:“受伤的是年年,我不能随便替她原谅。”
哪知朱宣在听到这句话后竟舒了一口气:“倘若嫂嫂能够原谅呢,大哥可不可以不追究?”
“年年若接受,我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朱宣仿佛就等着成瑜的这句话,叫成瑜稍等一会儿。他看着天色,算着时间。人早就派出去了,等着成瑜前脚离开后脚便进去,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果然,过了不久,就有人来报:“回大皇子,世子妃表示愿意原谅。这是她亲手书写的,请您过目。”
大皇子没有看,将纸条递给了成瑜。
成瑜打开,看到了熟悉的字体——“和”。
“和则利,战则损”的“和”,“家和万事兴”的“和”。
他早知道年年会为了大局退让,叹了一口气。心疼之余,问:“替罪羊找好了吗?”
大皇子回答道:“找好了,牺牲掉小妹的贴身宫女。这宫女与她一块儿长大,颇有些情分,如此,也算是给她一个教训。”
朱宣的面面俱到,让成瑜产生了恍惚。这样理智的一个男人,会真心对琰琰好吗?
来日,他会像今天保护长公主一样,不遗余力,保护自己的妻儿吗?
成瑜不敢深想,又问:“岳父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大皇子不假思索:“你也知道,父皇与赵相都是绝顶聪明之人,这些小把戏瞒不住他们。只要赵相与哥嫂不追究,父皇自不会重惩小妹。赵相那里,我打算负荆请罪。”
说着,大皇子看向了自己的膝盖。
成瑜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朱宣大皇子之尊,将来很有可能登上皇位,竟肯低声下气,放下尊严去求情。
别说自己了,就连岳父都会大吃一惊。
这样的诚意,叫人如何不心软?
成瑜脊背一寒,觉得大皇子能屈能伸到了一个非常灵活的高度。他的妹子将来能拥有绝顶尊贵的地位,却绝对赢不了这男人的心。
皇家无亲情,更何况没有血缘。他不信,大皇子是出于兄妹之情。
更多的,是为了给淑妃一个交代吧。
成瑜不想再纠缠,只想立即叫赵娉婷付出代价。他刚要走,方向是乾清宫。大皇子就叫住了他,道:“大哥,等一等。”
成瑜回转头去。
“我已经派人泄露信息给崔郾,说长公主这段时间接近赵娉婷是为了抓她的把柄,如今证据确凿,她是倭人的女儿无误。皇上即将派兵去抓,立斩不饶!等她跑远点儿,自己摔个马落个悬崖什么的,既给嫂子报了仇,又不损皇家清誉,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运筹帷幄”四字扑面而来,成瑜重新审视起这个不苟言笑的妹夫。
他兵不血刃,甚至一个杀招也没有。
只是简简单单地给人透露了一个消息,透露的时候或许还带着“无意”或者“好意”。
而崔郾不具备分辨的能力,他远不是朱宣的对手。
轻而易举,就被朱宣带着走。
朱宣双手干净,仪表从容,温和有礼,不动声色。目的达到了,过程也不费力。
有什么人,能比朱宣更高明呢。
成瑜虽不惧这个妹夫,却也不想再面对他。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在朱宣的身上看到了皇上的影子。
这个人还未坐上高位,就已经是弄权的高手。将来若登上皇位,会不会比现在的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瑜把这些话压在心中,没有说出来。
他决定寻个机会,找琰琰好好谈一谈。
思毕,他淡淡一笑,向大皇子拱了拱手,道:“好,我懂了。”
大皇子亦对他拱手,一揖到底:“谢大哥成全。”
成瑜逆着风,朝着乾清宫走去。
他知道,事情会朝着大皇子期望的方向发展的。
大皇子谋算的不只有事,还有人。站在皇上的立场,不会真的舍得惩罚自己最喜爱的女儿。
对于成瑜的“大度”,皇上一定会欣然接受。
而且他还知道,大皇子与他一分开,就会去赵府请罪,以他皇子之尊,跪在赵相的面前。
赵相或许不会给任何一个官员面子,但一定会给将来的皇储面子。为了家国的将来,赵相会收起所有的义愤。
马车行驶在山道上,没有疾奔。
一来,是赵娉婷怀有身孕,崔郾不敢加速;二来,是金银太多,马车过重。崔郾作为二皇子府最得力的护卫,出过许多任务,知晓马车过重时无法及时勒马,容易冲下山崖。
崔郾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跑,往哪里钻。
然而追他的人亦是个中好手,甚至,还带了犬。
犬吠声遥遥地传过来,崔郾的额头上冒出了汗。
带了狗,意味着自己将无所遁形。只要在空中留下一点点气味,狗鼻子就会发挥它巨大的作用。
“怎么办?”赵娉婷惊慌地问。
她指了指自己的腰间:“我这儿有个香包,可否盖住身上的味道?”
“盖不住的。”崔郾无力地答,“欲盖弥彰,只能让猎犬更快地找到我们。”
赵聘婷感到无边的恐惧。
她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听崔郾的话逃出来。或许,应该去求一下爹爹。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以说散就散呢?爹爹一定会可怜她,替她去向皇上求情。她还有龙孙在腹,没有人能拿得出证据。
自欺欺人的念头在脑海里转得久了,她几乎信以为真。慢慢地,看向崔郾的目光中满是憎恨。
狗吠声越来越近,利己且报复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追兵不但有犬,还用上了弓箭。
他们跑得实在太慢了,很快就被追兵发现。弓箭射穿了一条马蹄,车厢被带得拱了一下。
赵娉婷左摇右摆,差点被摔出来。
崔郾及时砍断了马匹连着车厢的绳索,让赵娉婷免于一场厄难。
马儿惊吼一声,朝着不远处奔去。
赵娉婷一脱离危机,就从车厢里出来急不可耐地斥责他:“鲁莽!愚蠢!你放跑了马儿,叫我们娘俩怎么办?”
崔郾想说,受伤的马儿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累赘,更有可能,成为巨大的危险与障碍。但还未来得及解释,追兵就赶上来了。
崔郾拦腰抱起赵娉婷,就往树丛里钻去。
“银子,珠宝……”赵娉婷惋惜地叫,“抓一把,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只要撑到沿海,上了去巨岛国的船……”
她想得太简单。
危难关头,一个呼吸的工夫也有可能致命。她不是护卫,没经历过逃亡,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却还要指手画脚,分散崔郾的心。
崔郾根据地形,分析出附近有个山洞。
他拼命地跑,听到后面有人说——
“他们弃车逃跑了!”
赵娉婷缩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他疼得心都要碎了。他已经作出了决定,用自己的命换赵娉婷母子的命。
只要他去引开追兵,就能给赵娉婷逃跑的机会。
想到这里,崔郾摸了摸身上的东西,摸到一个暗器,刚要给赵娉婷讲解用法,就听见赵娉婷道:“怎么办?他们就要找过来了,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一家三口都得死!”
“一家三口”四个字,赵娉婷咬得很重。
她出了主意:“不然,由你去引开他们,我们母子安全,你也就可以放心了。还有,把你的杏花针留给我防身好不好?”
放心?
是放心下黄泉吧。
崔郾看着赵娉婷纯美又娇柔的脸,心头泛起一阵浓浓的悲哀。
他听懂了,赵娉婷是叫他去送死。
她的话说得漂亮,表情温柔又无辜,一只独眼里满是恳切,仿佛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女子。
崔郾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比刀戳火烤还要疼痛。
他以为人心可以捂热,这段时间的相处可以让赵娉婷知道他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知足了。
可是没有,赵娉婷由始至终都在利用他。
将他当成走狗,当成工具,当成一个随时都可以牺牲的替死鬼。
他心里的泪“哗哗”地流,但是面上却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说了一个“好”字。
用情深的那个人,最是卑微。
他爱她,爱到愿意为她去死。
她以为他只是在乎孩子,其实不是。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长得那么美,身子那么软,在长久的缠绵之下,他爱上了她。
崔郾明白自己即将要死了,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他多么不舍,想要对赵娉婷说一句“我爱你”。可是他的爱是一场笑话,说出来会让自己变得更可悲。
不如带着遗憾走,好歹保全了尊严。
他郑重地把暗器交到了赵娉婷手上,最后叮嘱着杏花针的用法。
“用它,威胁上山的农人,坐着农人的柴车下山,并逼他给你一些铜板或干粮。一路上,你就使用这种方法逃到沿海。一般人,不是这暗器的对手。一共可以用二十次,你记住了。”
赵娉婷点了点头,不忘给他一个拥抱。
这哪里是拥抱,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对傻子的施舍。
崔郾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山洞,最后还不忘再哆嗦一句:“只能用二十次,一定要记好了。”
山洞里传出赵娉婷不耐烦的声音:“记下了。”
肠断未忍扫,眼穿人无心。痴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崔郾的眼泪在这时涌出来,又很快擦掉。
他疾跑至风中,去迎接一场已知的、必然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