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瑜有了把握,语气变得坚定:“明人不说暗话,华太医,我们早就怀疑了你的身份,此次叫丁芋将你哄来,目的有二。一,是为了我和年年的小意。至于二嘛,则是为了华太医你。”

老大夫依旧不承认:“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华太医。”

成瑜没有与他争论:“当年华太医为躲避宫闱争斗,请辞还乡,后全家遭到追杀,信不过人在情理之中。但是今天,晚辈想给华太医看一样东西。”

老大夫扭过头,“哼”了一声:“老夫不看。”

我劝:“只看一下。”

老大夫又“哼”:“就不看。”

说完,拔腿就要走。

成瑜没有挽留他,而是惋惜地对我道:“年年,你有没有发现丁芋跟华太医长得有点儿像啊。”

我仔细回答:“光看脸,其实并不如何相似,可一旦动起来,那神态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板起脸孔生气的时候。”

华太医听出我们话里有话,顿住了脚步。

成瑜拔高了声音道:“上回风子岩从海岛上带回来的那味叫‘生子’的药,我记得还剩一半。可以检测血缘亲情,准确性极高。等到小意身子彻底好了,咱们就用那药做测试,待证明了小意的身份,就将他接回王府。”

我点头:“此主意甚好。”

老大夫返了回来,道:“世上真有此药?”

“有,就装在年年的发簪里头。”成瑜拖长了声音道,“正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风家做生意出海,发现一座海岛,那里,就存在特殊的药物。对了,老大夫,你问这些作甚?”

老大夫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学医之人,对新药难免好奇,我就问问。”

“只是问问而已吗?”

老大夫脸红到了脖子根:“如果能给一些,让我去做做学问,那就再好不过。”

成瑜为难道:“不是晚辈不肯相让,而是此药珍稀,就这么一点儿,要留着给小意用。再则,丁芋是晚辈从路上捡到的孤儿,全家都死了,您虽然和他长得像,未必是亲爷孙。晚辈知道您喜欢丁芋那机灵的模样,这不已经劝他拜您为师。您还是别想了,万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老大夫再也忍不住,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很多时候,他与丁芋真的很像。只见他转了一会儿,豁出一张老脸,出手如电,拔走了我发间的簪子,怕我们追,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只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成瑜弯起嘴角笑笑:“等着吧,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真相大白。”

我有些担心:“万一,不是呢。”

成瑜道:“既然有了怀疑,总要试一试的。过程不可避免,只能静待结果。”

“也就只能如此了。”

几片落花从窗口飞进来,带着丝丝的甜味儿。

成瑜熟练地将孩子包好,抱在怀里摇啊摇。

他与小意在一块儿的时间并不长,但照顾小如让他获得了丰富的经验。小意刚泡完澡,舒服得很,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日子会越来越好,孩子会茁壮长大。

我与成瑜的未来,是肉眼可见的甜蜜。

我们耐心地等着,数着飞来的落花。数到第十七片的时候,老大夫来了。他两眼红红,显然是哭过了,小芋头跟在他的后头,脸上犹挂着泪珠儿。

“主子,年姐姐。”他擦了擦眼泪,叫。

我们什么都明白了,道:“恭喜。”

华太医没有说话,双肩一直在颤抖。忽然,他弯下腰,对着我和成瑜,深深地鞠了一躬:“世子,世子妃,你们将小芋头保护得这么好,还这么有本事,性子也开朗,可以想见他过得不错。大恩大德,我华洋今生难忘,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

成瑜赶紧去扶:“华太医,使不得。能认识丁芋,是一种缘分。我们名为主仆,可在我眼里,他就如亲弟弟一般,我将他带大,也是应该。况且这些年,丁芋出色地完成了许多任务,要说报恩,早就还完了。加上您对小意的救命之恩,我们铭记心中。等到小意身子好了,我就派人将您送出京城。”

华洋摇了摇头:“不,老夫既然来了京城,就不走了。听小芋头说,你们现在处境并不十分顺利,多个人多份力量,我要留在京城帮助你们。”

“可是……”

“别可是了!我的亲孙子在这里,难道我还能放心离开吗?我会藏得好好的,争取不给你们带来麻烦。等到你们用得上我的时候,再来找我。”

京城乃天子脚下,华太医能藏到哪里呢?

我思忖着,想到了一个地方。

郡主说过,她把月月安排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如果,让华太医过去一起住,既可以藏身,还可以帮着治治月月的病。

其实我对月月能不能醒来已经不抱希望。但华太医一个老人家躲躲藏藏不能出门,日子一定无聊得紧,有个病人给他练手,可以打发时光。

想起月月,就想到郡主,想到郡主,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大皇子那张谦谦儒雅的脸。

我尝试着问:“华太医,不知道当年孟美人产子一事,你可有印象?”

华太医一定记得。就是此事,害他家破人亡。我怕他触及记忆,牵到伤痛,不便回答,所以用了相对委婉的问法。

风卷残云,不止刮落花瓣无数,就连枝头的残叶,也跟着纷纷扬扬飘了进来。

其中一片,落到了华太医的肩上。华太医将之摘下,用两个指头一捏,叶子就碎了,随后就丢在了一旁的花盆中。

良久,他出声:“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孟美人是宫里少见的大善人,却死得那样冤屈。老夫真是替孟美人,不值啊!”

大皇子的身世,事关琰琰。我与成瑜,不得不弄清楚。

有了丁芋这层关系,华太医彻底站在了我们这边。

他对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夫在宫里多年,见过两代的娘娘,唯有孟美人,最为恬静和善。她出身不好,位份较低,可身份这东西,一山更有一山高,孟美人在娘娘堆里并不扎眼,好歹是个主子。但她对宫人,却从无不屑、凌驾之意,还时常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月银,接济家中有亲人要看病的宫女内侍。自己则过得勉勉强强,且从不挟恩求报。”

成瑜迟疑道:“难道,就没有收买人心之嫌?”

不怪他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大皇子朱宣的厉害,叫人难以忘怀。

谁能想到大野狼的生母,会是一只绵羊呢?

华太医肯定地回答:“绝无。她若是会筹谋,也不会落得个那样凄惨的下场。老夫只感叹,人心不古。”

我提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疑问:“根据传言,孟美人是为了母凭子贵,服用催产药而发生了血崩。莫非,里面有奇冤?”

“正是奇冤。”华太医扶着桌子,遗憾与惋惜从眼里泄出来,“孟美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去争宠?生产前几天,她还在问御膳房多要几个鸡蛋。可御膳房的人却说,每天的份例是固定的,不能随意坏了规矩。老夫无意间经过,看到孟美人无措的场景,心中泛酸。任何心中有情的人看到,都会觉得她可怜。”

我能明白当时孟美人的处境。

她比皇后怀孕早一个月,这无意之举得罪了皇后。

皇后虽然不说,但宫中之人最擅揣测。

为了讨好皇后,他们便可劲儿地作践孟美人,最好孟美人的孩子掉了,那就皆大欢喜。

可是孩子很结实,始终牢牢地住在孟美人的腹中。

哪个不长眼的,敢发挥自己的善心去与坤宁宫皇后为敌?

而最要紧的,是皇上对孟美人母子不甚在意。

她在宫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孟美人的鸡蛋,哪还要得到呢?

我不由得感慨:“孟美人月银低,又爱助人,连鸡蛋都吃不起,又哪来的银子去买催生药呢。这药不仅贵,托人也得使银子,带进宫中,还得打点侍卫。整个过程下来,就是把她自己卖了都做不到。”

“正是这个理儿。”华太医道,“可老夫给孟美人把脉的时候,分明发现她服用了过多的催生药。”

成瑜与我皆有心理准备,道:“请华太医细说。”

华太医回忆着:“当时,老夫正在太医院当值。皇后派她的心腹宫女来找老夫,说孟美人难产了。老夫背上药箱正要去,来人又说,孟美人一贯体弱,多半治不了了,宫中一尸两命,是常有之事。老夫行医多年,这样的话岂能不懂?想要拒绝,却对上了来人阴沉的眼神。”

华太医的表情十分痛苦:“她往老夫袖子了塞了几张金叶子,说事后还有重谢。老夫吓得腿都差点软了,愣是不敢将金叶子退还。到了孟美人的住处,墙面斑驳,梧桐萧条,连铁锁,都满是锈迹。老夫一阵心酸,硬着头皮为她悬丝诊脉。她在里边虚弱地问,孩子怎么样了?老夫没有回答。她又说,求我救救她的孩子。一声一声,每一声都用尽了全力,明知不会有回应,还是坚持着……”

“你们永远都不会想象到,那是怎样直击灵魂的哀求。我原本以为,人最悲切的呼唤,是‘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可在孟美人的哀求面前,杜鹃与猿,都显得微不足道。”

“所以,您心软了。”我肯定道。

大皇子如今活得好好儿的,想来是华太医的功劳。

华太医接过话茬:“没错,我心软了。我决定成全一个母亲最卑微的心愿,用我毕生之医术,倾尽全力,救下了孩子,却没能保住孟美人。一来,孟美人身子受损严重,本就不好治;二来,老夫也不敢同时保下两个。”

“于是,您遭到了皇后的追杀?”

窗外花叶簌簌,是风在悲吟。

华太医眼中含泪:“我以为,孟美人死了,好歹算是给皇后一个交代。再无人跟她争宠,她可以将大皇子养在膝下。她的地位,固若金汤。而孩子养在她的手里,她大可以区别对待,将大皇子养得平庸一些,坐上皇位的自然只有她的孩子。用平庸来换一世的平安,值。孟美人地下有知,也会觉得欣慰。”

“可惜,纵然如此,她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她派人,赶尽杀绝。华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隐姓埋名找了很多年,都没华家任何人的消息,慢慢地,也便接受了华家绝后的事实。这个过程如今提起,轻描淡写,可当时的痛苦,我连回想都不敢。是上苍垂怜,将芋头还给了我。”

华太医执紧了小芋头的手,像孩子似的“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他抽噎着,断断续续:“真好啊,将芋头还给了我。以后老夫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老夫有家了!老夫有家了!”

“爷爷!”小芋头扑进华太医的怀里,跟着哭了起来,“以后,芋头再也不离开您。”

夕阳斜照进来,金黄的余晖包住祖孙俩紧紧相拥的身影。

听记本从小芋头怀里掉出来,因中间加了根笔,正好自动翻开到新写的那一页。

我低头,看到上面写着——今日芋头认回爷爷,定尽余生之力孝顺他,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让爷爷担心。自明日起,我要他余生的每一天都能脸上带笑。还要多挣银子,给他养老。

决心坚定,情感朴实。

我抱着小意,用手肘碰了碰成瑜,示意他出去。他接过孩子,与我一起漫步在夕阳中。

鸟唱黄昏,如奏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