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成瑜回来的时候,荆月正把被子往屋里收。
见到他,给了一个“望君珍重”的眼神。
两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通气呢。
我示意荆月下去,与成瑜单独聊聊。
“名妓丝柔,是谁的人?”
成瑜骤然听到我问,怔了一怔。转瞬,便一五一十回答:“是我安排的。”
说完,又补一句:“此事,风子岩也知道。”
撇得极为干净,仿佛怕我疑心。
真是小瞧我了。
我将孩子放好,给他沏上一杯茶:“你这举动太过突然,三皇子难免提防。纵然丝柔好处再多,在查清楚之前三皇子绝对不会碰一下。”
而这,正是令我忧心的其中一处。
成瑜接过茶,喝了一口,知道我并未真的责怪于他,眉眼舒展。
“放心吧,有财可通神的风少东家帮忙,丝柔的来处明明白白。再过几日,三皇子就查清了。等他卸下防备之时,就是计划开始之际。”
我忍不住道:“风险……如何?”
成瑜沉默了。
“丝柔有危险,对不对?”
成瑜撇过头去:“要成大事,伤亡必不可少。我所培养的暗卫,每一个加入时都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年年,你……能理解吗?”
原来,这就是他瞒着我的理由。
他怕我看到他的冰冷、无情,怕我因此而怨他。
实在是多虑了。
结发为夫妻,最要紧就是信任与理解。
诚然他对暗卫严苛,可平时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与关心。他待他们,不似主子对属下,更像生死之交,手足情深。
且执行任务时不顾性命的,不只是暗卫,还有他。
一同作战时,他永远冲在前头。
所以,我不会怪他。
通往胜利的路上,避免不了流血牺牲。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胆小怯懦的江年年,已经能坦然面对任何明枪与暗箭。
他从外面归来,头发有些乱了。我替他撩上一缕鬓发,缓缓道:“夫妻一心。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有你的道理,以后不要再瞒我了。此计已经开始,那就好好地办。将细节设计得再完善些,尽量让丝柔姑娘全身而退。”
他抓住我的手,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我就知道,夫人又善解人意,又善良体贴。”
我将手一甩,斥道:“去!少来这套!”
成瑜说得没错。
三日后,三皇子果然中招。
人心中只要有念想,就容易产生痴妄,为自己编织一个牢笼,然后迈进去。
三皇子一踏入清雨阁的时候,就点名要丝柔。
与他想象中的青楼女子不同,丝柔端庄得像一位大家闺秀。
他去摸丝柔的脸,丝柔往后一缩。
三皇子笑道:“怎么了,怕爷摸坏你的妆?”
丝柔摇头:“这是妾的本貌,摸不坏。只是妾卖艺不卖身,请爷恕妾无礼。”
卖艺不卖身。
与三皇子耳中听到的不同。
“你骗我!”三皇子摸着下巴道。
丝柔指了指一旁的香炉:“这里燃着一炉香,可以使人产生幻觉,继而沉沉睡去。妈妈就是靠着这个,挣了许多银子。”
“那你为何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因为爷的身份。”丝柔指着他的靴子道,“爷穿了常服,看不出来。但靴子上却绣了四爪金蟒,身份显赫。妾不敢得罪。”
三皇子低头一看,果然如此。
倒是个细心的妙人儿。
三皇子越看丝柔越顺眼。
身世可怜,卖艺不卖身。
执着,坚强。
由她来扮母亲,再适合不过。
他从怀里掏出一幅画,摊在丝柔面前:“学得像吗?”
丝柔认认真真地看了数遍,肯定道:“能。”
三皇子对着眼前“复活了”的庆妃,喝了一夜的酒。
他哽咽哭泣,鼻涕流满衣襟。
庆妃赴死,没有提前告知于他。只骗他说装病,博取皇上的可怜。
他早就该知道的。父皇疑心那般重,母妃若不死,父皇怎肯把他养在皇后膝下?仅是病重,只会引起父皇的猜疑。
所以庆妃必须死。
一个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儿子一辈子的顺遂如愿。
他好恨。
可母妃全是为了他,他有什么资格去怨怼母妃。所以他只能把矛头,对准与母妃合作的沈家。
他恨死沈凌了,更恨沈依依。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但现在,他只有忍耐。
他看着丝柔的脸道:“我没有别的路走,你明白吗?”
丝柔点头。
三皇子笑了。
他说了许多话,疯疯癫癫地闹了一夜。困了,就枕在丝柔的腿上休息。
他抱紧了丝柔的腰,喊着母妃。
丝柔笔直地坐着,趁其不备吞下一颗黑色的药丸。
成瑜早算准了。
三皇子只为发泄,但头脑清醒。
丝柔是没有活路的。
果然,太阳升起之时,三皇子醒来了。一睁开眼睛,就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丝柔。
他说:“你扮得实在太像了,我不能叫你继续待在这污秽之地。你必须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免得玷污了这张脸。”
丝柔磕磕巴巴道:“爷,妾可以洗掉。”
三皇子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脖子:“洗掉也不行。”
她知道得太多了,留不得。
三皇子加重了力气。
丝柔拼命反抗,拿花瓶砸他。跌跌撞撞跑到帘子边,又被朱梓抓住。
朱梓扯下布帘,蒙住她的脸。
丝柔双腿猛蹬。
不多时,便一动不动了。
青楼里死个低贱的女子,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给够银子,老鸨哪有话说。
至于处理尸体,更不是难事儿。
丝柔死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听风吹树梢的声音。
成瑜踏入院里,披着一身的花香。
他一看到我,便猜到我所思所想:“在担心丝柔?”
我点点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成瑜意气风发道:“三皇子太轻率了,把丝柔当成了普通的烟花女子。他的人前脚将尸体抬到乱葬岗,刚想毁尸灭迹,我的手下便故意弄出动静,装作乞丐去尸堆里翻找东西。这不,那帮狗腿子就这么跑了,没有回来。主子大意,底下的人做事自然不尽心。”
“然后呢?”我不免有些焦急。
“我的人藏了起来,在一旁的树丛中偷偷观察着。到了夜间,又来了两个人,穿着夜行衣,举止鬼祟。他们一人拿出颗明珠照着,另一人蹲下身检查丝柔的尸体。就在这个时候,丝柔的身体动了动。”
我惊喜道:“难不成,你给她的,是颗假死药?”
成瑜坐在我身畔,道:“是,华太医亲手做的。当年逃亡之时,假死药已有。但当时的假死药需要服用解药才能醒来,华家人被追杀得四处分散,许多人没能吃上解药,因此死亡。幸好假死药数量不够,华太医与丁芋没有服用,也算老天开眼,没叫华家就此亡了。”
我揣摩着他的话,道:“那这次的,不用解药就能自己醒来吗?”
成瑜回答:“是,华太医每每想到亲人之死,就悲痛万分,这么多年一直苦心钻研医术,终于研制出了无须解药自动醒来的假死药。其实丝柔早就醒了,一直在等待沈家派人前来。这不沈家的人一出现,她就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有些后怕:“万一,沈家没有派人来呢?”
成瑜信心十足:“沈凌那个老狐狸,连亲孙子都能牺牲,可见心思毒辣,步步为营。沈家不能再受任何创伤了,他不得不提着一颗心行事。三皇子有任何异动,他都不会放过。”
院中翠色深浓,桐花团团簇簇开了一大片。眯着眼看,像在院落中罩了一层粉白色的雾。
我坐在雾下,犹如置身仙境,心情渐渐愉悦,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弯。
“接下来呢,还会发生什么?”
成瑜捡起落在我头顶的一朵桐花,顺手插在发间。
“丝柔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害,好不容易被人救了,感恩之下,免不了要说一些三皇子醉酒后的‘肺腑之言’。当然,几句话或许不可信,但话中若透露出三皇子调查庆妃之死的细节,又另当别论了。”
我不胜娇羞,斜着眼看他:“所谓细节,又是你和风子岩联手制造的吧。”
成瑜的声音拉得很长:“这回你可猜错了,与我一道行事的,乃是你大哥赵赟。”
大哥也参与进来了?
想想也是。风子岩在江湖上足可翻云覆雨,可宫廷里唯有大哥才帮得上忙。
至于大皇子,按兵不动乃是上策。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出错。
有了丝柔的证词,以及所谓细节的证据,沈凌与三皇子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添愁益恨,如风不止。
成瑜说,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老狐狸沈凌,就是他计划中的“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沈凌动手除掉三皇子这个眼中钉,既叫人放心,又能做到半点不染尘埃。
其实我倒觉得,成瑜并非赢在了“计”,而是赢在“人心”。
我们这一边,除了对大皇子略有警惕,其余的人都互相信任,抱团御寒。所有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以无法撼动之势存在着。
而对方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因利而聚,利尽而散,彼此之间信任脆弱,给了人可钻之隙。
成瑜摇了摇扇子道:“接下来,我们坐等看戏。”
然而事与愿违。
想看的戏看不成,不想看的却毫无预兆地上演了——
女相薛庭缚与北陵王成敬有染的消息满天飞。
京城里闹哄哄、脏兮兮的小酒楼里,阴暗潮湿的茶铺里,以及移动的说书摊子,都在讲已故女相生前的风流韵事。
一夜间,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女相虽然才华横溢,睿智无双,但私德有损,颇不检点。明明与赵相定了亲事,却与北陵王私通,不但行了苟且之事,还有了孩子。
荆月将此事告知我之时,我浑身的血液齐往头顶涌。
气愤难当,当即寻了成瑜,当面问他,为何民间会传出这样的话。
成瑜大呼冤枉:“不可能,我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正在气头上,急声道:“你爹当然做不出这样的事,就算你爹想做,我娘也不会答应。但好端端的,有心人不扯旁人,偏扯你爹,难道不是你爹曾流露出对我娘有意的念头,才被人在今时大做文章?”
成瑜无辜道:“你也说了,对方是有心人。有心人做事,哪管真的假的?”
我“哼”了一声道:“事情早晚要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如果只是空穴来风,圣上会信吗?这矛头摆明了就是冲着赵、成两家来的,敌人总有令皇上相信的筹码。”
听到此处,成瑜不再似之前那般坚定。
他想了想,道:“此事大肆宣扬,受伤最重的是你爹。咱们做小辈的,不好在他面前提起。倒不如去问问我爹,问他年少轻狂时,可有对你娘产生过倾慕,以及,有没有向你娘表示过爱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们现在连知己都未做到,不能草率行事。这样,我立即安排马车,咱们回王府,找我爹,当面问个清楚。”
我颔首道:“好。”
一转身,刚好对上爹爹的眼神。
我有些不安,挤出一丝笑意:“爹,你怎么来了?”
他负着手,看不出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成敬当年,的确喜欢你娘。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成敬对你娘十分倾慕。”
我的心一惊,转头看向成瑜。
爹爹的眼神,也跟着挪到了成瑜的身上:“那时成敬已经有了通房,通房还生了孩子。而庭缚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成敬做不到这一点。”
说着,爹爹又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且你娘心性坚定,眼光极高,就算成敬没有孩子,你娘也不会看上他。我与你娘,是打小的情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知道彼此喜好,了解彼此为人,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样的感情,谁能拆散?所以答案只有一个,你娘与成敬毫无瓜葛。”
说罢,爹爹就走了。
成瑜看着爹爹的背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我面露不悦,伸出手,掐他的腕,斥道:“爹爹说的固然是真的,但北陵王绝逃不了干系。该问的话,一句都不能少。你就这陪我回一趟王府,找你爹问个清楚。记住,是你要问你爹,不是我要问。询问之时,注意言辞。”
他忙不迭地颔首:“是,是,夫人说什么,为夫照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