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马车停在了北陵王府大门口,成瑜亲自伸手扶我下车。
他要叫王府里所有的眼睛看到,世子妃多么受宠。
管家见到立即来迎,面对我的姿态是那么恭敬。
成瑜牵住了我的手,跨上石阶,越过亭台、假山、花木,在下人的目光中,径直来到北陵王的书房。
北陵王显然也是听到了京中的流言,没有出门。躲在书房里,想着在皇上面前分辩的法子。
成瑜求见,北陵王的贴身护卫拦住了他:“王爷吩咐,任何人不许入内。”
“也包括我吗?”
“是。”护卫冷冰冰的。
“让开!别逼我动手!”成瑜眼神睨过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护卫脖子一缩,但还是坚守着自己的职责:“王爷之命不可违,还请世子见谅。”
“谅”字还没说完,成瑜的扇子就抵到了他的脖子。
护卫不敢跟世子动手,只能抵挡。成瑜也未下杀手,只是盯准了那人的佩刀。
“创”的一声,刀音长鸣。那人被逼着拔出了刀,两人扭打在一块儿。
走廊距离北陵王的书桌极近。
外头有声音,里边一定听得到。
北陵王装聋作哑,摆明了不想见我们。成瑜迫不得已,只能闹出巨大的动静来。刀剑无眼,就看北陵王沉不沉得住气。
大约十来招之后,书房里传出了北陵王那浑厚中带着疲惫的声音:“停手,进来吧。”
成瑜与护卫同时收起了兵器。
书房内。
竹篓子里,扔了一团团被揉皱了的纸。
案上还有一张,才写了几行。
我瞥见前四个字,是“圣上容禀”。
可见北陵王对此事的紧张。
北陵王看了看成瑜,又看了看我,目光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道:“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成瑜开门见山:“爹,当初你与薛女相之间,可有发生过什么?”
“若我说没有,你信吗?”北陵王面容坦**。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成瑜追问。
他大概是想到了这些年爹娘之间的疏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而我,怀疑更重。
第一次见面时,北陵王原本要拿剑杀我的。却在看到我的脸后,放了我一条生路。
如果不是因为跟我娘长得相似,哪里还有后面的这许多事。我恐怕,早已成为京中一缕无关紧要的亡魂。
北陵王被两个小辈齐齐盯着,坚定的目光软了下来。
他仰起头,苦笑一声:“薛相那样的才貌,怎么看得上我这舞刀弄枪的一介武夫?她喜欢的是胸有丘壑之人,更向往死生契阔的爱情。她的姻缘里,只能容许两个人存在,否则,便失去了与她相伴一生的资格。我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吗?”
书房里一尘不染,物件摆放得整齐有序。然而,却没有一丝女子的气息。
北陵王的前半生,只拥有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现在成了北陵王妃,可在一开始只是个暖床的。
王侯将相,富贵子弟,哪个到了十四五岁,没有人前来教习男女之事的。
北陵王的苦笑里含了深深的悲哀。
他对我娘的爱,在此刻毫不掩饰。
可是从他认识我娘的那一天起,就失去了追求的资格。所以一直默默放在心里,像一块压着腌菜的大石。酸了、腐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明白。
北陵王藏了多年的秘密道出,酸楚中携着如释重负。
“我喜欢她,可她从来不曾真正看过我一眼。每一回,都恭敬向我行礼。到后来她做了女相,我们同朝为官,她见到我,只是冷清且疏离地叫我,北陵王。我多么想听她喊我的名字,成敬,然而等待复等待,一次也没有。她就是书卷中的神女,那样美好脱俗,我无声地仰视着,不敢亵渎。”
窗外有鸟飞过,“扑棱棱”张大着翅膀。成双成对,飞往它们艳羡的辽阔天空。
对比之下,北陵王更像笼中囚徒,被情爱困了半辈子,无法逃脱。
成瑜走近了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
什么都没有说,但父子之情在此刻变得浓烈起来。
坦诚,是距离靠近最好的方法。
任何时候,都要相信自己最亲近的人。相信他们,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相信他们,会给予自己最深沉的爱意。
正是因为这份相信,我有了成瑜,有了洛姐姐,有了爹爹,有了大哥,有了风公子,还有了荆月与小芋头。
活在爱与相信里的人,永远要比封闭心门的人幸福得多。
父子俩深深相对。
北陵王涌出了眼泪。
他说出了心底最深的秘密,于情感上释放了自己,同时还得到了成瑜的理解与尊重,是天赐之喜。
我看着眼前动人的一幕,有意给父子俩留出空间,放轻脚步,慢慢地退出去。
关于我娘的事,晚点再问也不迟。
北陵王发现了我的动静,叫住了我:“慢着。”
我停住脚步。
“我与你娘之间的交情,仅此而已。但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以为,你有权知道。”
我的心提了起来。
流言说,我娘婚前与人苟且。
我自是相信我娘对爹爹的爱意,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但敌人在这一点上大做文章,太过蹊跷。
但愿北陵王能为我解惑。
我返身,向北陵王行礼:“儿媳洗耳恭听。”
此时北陵王心绪已经稳定,眼角也不见了泪痕。
“你们可知,我为何要写这奏信?”北陵王指着书案上未写完的纸张道。
他的神情,告诉我们事情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于是我们齐齐摇头。
“那是因为,当今圣上,也与我一般,爱而不得。”
“什么?”我们异口同声。
虽然惊讶,可脑海里却电光石火般想起了很多东西。
比如,淑妃长相并非十分艳丽,家世也不是极好,却最得皇上宠爱。
比如,皇后明明诞下了嫡子,且沈家倾力辅佐皇上,皇上却对嫡子疏远,迟迟不肯封为太子。
再比如,我娘只是一个民间女子,即使再聪慧再有才学,这一条女子出仕之路艰难万分,就算一百个薛庭缚加起来,也无力扭转这男儿为尊的朝堂。是皇上在背后助她,让她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当上女相,发挥才能。
因着皇上的深爱,这流言便有了锐如刀剑的攻击力。
甚至,比刀剑更为凶险。
所以才有了北陵王现时的无奈、酸楚,以及恐惧。
我爹与我娘相爱,是名正言顺。
皇上虽不乐意见到,可为了大局,这点忍耐算不了什么。
但北陵王若对我娘有非分之想,对皇上而言就是大大的“僭越”——连皇上都隐忍着不敢爱的女子,他北陵王凭什么?
对手,就是冲着北陵王对我娘的这片痴心,大做文章。
将一滴水,说成了一片海。
皇上若查起来,还真能查到源头的那一滴水,再通过他个人的怀疑与想象,扩展成对手要的那片海。
所以北陵王战战兢兢,想要写奏信陈情。
成瑜不以为然,道:“爹,孩儿以为,你说什么,并不重要。”
北陵王一怔:“那什么才重要?”
成瑜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找出散播流言之人,彻查到底,令真相大白。咱们这位圣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疑心病重,你越解释,他越觉得你浑身是泥。”
北陵王沉默了。
皇上的做法,一直叫整个王府寒心。
成瑜继续道:“爹,当年的事,没有几人清楚。你仔细想想,这个世上,有谁跟你们走得近,既知道皇上心悦薛相,又知道你对薛相的一往情深?”
“那个时候……”北陵王陷入了沉思,“当年我们还都年轻,朝中佼佼者除了薛相、赵相、沈相,还有张大人、李大人……大家经常在一起谈论朝廷大事,为皇上分忧……”
“沈相?沈凌?”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北陵王颔首:“内阁里有诸位丞相,但首辅只有一个。你娘的光芒,谁都敌不过。所以大家都在你娘的管理下做事,免不了有交集。”
联想到最近沈家的举动,成瑜瞬间就想明白了:“看来,我们低估沈凌了。”
是啊,老狐狸有他的老谋深算。
我们原以为,他会将矛头对准三皇子。没承想,他依然将我们当成了头号敌人。他太清楚北陵王府与大皇子府联姻代表了什么,所以必须在对付三皇子之前砍断大皇子的一条手臂。
至于新的皇子,他不愁。
皇上正值壮年,皇后也才三十几岁,还有生育的可能。
再不济,从宗室中选个沈家女进宫,到时候诞下皇子,养在皇后膝下,晋为嫡子,依然是沈家的荣耀。
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们正在商量之际,门外又有动静。
护卫道:“王妃请回,王爷不见外客。”
陆月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王爷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写陈情书吗?”
护卫一本正经地回答:“属下不知。”
陆月华又道:“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护卫道:“不能。”
“要不,你再去通报一声?”
护卫劝道:“王妃,您今日都来了三回了,王爷不想见,定是有他的原因。或许,王爷是不想令您担心。”
陆月华“哦”了一声,语气中有浓浓的失落。
她挪动着步子,似是要走。
忽然,她停住了,道:“不对,李嬷嬷告诉我,瑜儿刚才回来了。瑜儿是个孝顺孩子,一定是为了他爹才回来的。现在,他在王爷书房对不对?”
护卫据实相告:“是,世子妃也在里头。”
北陵王的心结已经打开,不再觉得王妃的关心是一种负担,站起身,亲去开门。
陆月华见到他,又惊又喜:“王爷,你终于肯见妾身了。”
在北陵王面前,陆月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不见心机深沉、咄咄逼人的模样,只有谨小慎微与楚楚可怜。
我见过许多令人作呕的白莲女子,赵娉婷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是以,我有判断之能。
陆月华的模样,不是假装的。她在北陵王面前是真的卑微,也是真的可怜。
一个出身不好,又不受宠爱的女人,夜夜痴心,等不来深爱的那个人。长此以往,心理孤僻,爱恨交加,养成了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咎由自取,可悲可叹。
到底是多年夫妻,如今正是齐心对外的时刻。
北陵王当着成瑜的面儿,牵着陆月华的手进来。
陆月华受宠若惊。
更让她受宠若惊的,还在后头。
北陵王将自己的心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就如刚才对成瑜打开心扉一样,向着妻子倾诉内心的秘密。
他已经得到了一个亲人的理解,期望王妃也如成瑜一般豁达。
人与人之间揭开了伪装,活得该有多恣意快活。
陆月华落下了泪。
北陵王有些无措。
“这些年,我虽冷落了你,可该有的身份地位,一样也未委屈你。”
陆月华摇头:“妾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听到王爷掏心窝子的话。王爷能这样待妾身,已经极好。京中的流言,妾身也听说了,妾身只忧心王爷接下来该怎么办,期盼能为王爷分忧。”
“不必了,你只是一个女人,不要牵扯到朝堂之争来。”北陵王道。
“可是,妾身是你的妻子呀。妾身知道王爷并不爱妾身,可这一刻,王爷的敬妾身看得到。王爷是把妾身当家人的,这一点已经足矣。”
北陵王今日有些多愁善感,被陆月华的话打动,一个嘴快,就告诉了她多半是沈家所为。
陆月华的脸色变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她皱着眉,忧愁道:“那……王爷可有了法子?”
北陵王道:“我会与瑜儿从长计议。”
陆月华“哦”了一声,道:“妇道人家,帮不上王爷,还是不多打扰,先行下去了。”
成瑜眼里现出复杂神色。
陆月华今日的言行举止,太怪异了。
成瑜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于是找了个理由告辞,叫荆月盯紧了陆月华。
果然,陆月华有异动。换了身丫鬟衣裳,偷偷摸摸地出了府。
荆月向我报告以后,跟了出去。
我无事可做,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成瑜,则仍在书房里与北陵王商量对策。
日头渐渐地落下来,给大地撒上一片金色。
我在院子里徘徊,等着荆月的消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月回来了。
她脸色苍白,似经历了一场生死打斗。我伸手去检查她的衣裳,在她后背上摸到一手的血。
“荆月,你怎么了?”我仓皇地叫。
她是好不容易坚持到回来的,在见到我的这一刻松了下来,身子一软,倒在我的怀里:“夫……夫人,王……王妃她……”
“陆月华怎么了?”我搂着她,好怕好怕。
害怕失去她,害怕再也看不到她的笑脸。
“王……王妃……”她费力地吐着字。
我泪如雨下:“别说了,这些都不重要。我去给你找大夫,你一定要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