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月到底还是没有挺住,晕了过去。

我急忙去找成瑜和府医。

府医先看荆月的伤势,做些简单处理。成瑜则唤来小芋头,叫他去找华太医。

其间,我一直抓着成瑜的手不放,怕这一次,荆月再也醒不过来。

成瑜安慰道:“府中暗卫皆受过严苛训练,体格与毅力远强于旁人,依我的判断,荆月不会有事。”

不,我还是不放心。

成瑜说的固然有理,可正是因为如此,荆月的晕倒才更让人担心。

她还没说出自己探听来的消息,还没完成一个暗卫的使命,就人事不省。

这有悖常理。

除非,是受了很重的伤。

严重到,让人不敢想象。

成瑜是习武之人,身经百战,也常受伤,对伤势多少有些了解。

我怀疑,他在骗我。

“成瑜,告诉我,荆月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我恳切地哀求着,无助紧紧地包裹了全身。

成瑜不忍再看,转过了头去。

“背上的,只是皮肉伤,看着鲜血淋漓,其实不妨事儿。真正的杀招,在里面。对方用强大的内力,震裂了荆月的脏器。”

“什么?”我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脏器受损,荆月还能活吗?

内心灼痛不已,似燃了一把熊熊烈火。想要扑在荆月床前,又怕打扰到府医的救治。

在烈油烹炸般的痛苦煎熬之下,小芋头回来了。

他的身后,站着身背药箱的华太医。

待看到华太医那张仁慈而又熟悉的脸时,我的泪水汹汹而下。

我哽咽着,对成瑜道:“荆月有救了!荆月一定会没事!”

华太医在屋子里待了许久,床边的木盆里放满了染血的纱布。

用华太医的话说,他的年纪能当荆月的祖父,祖父与孙女之间,无谓男女。

医者仁心,救命为上。

风子岩也来了,带了一大堆名贵药材。

成瑜想得周到,在令小芋头去找华太医之时,就命人通知了风子岩。

风子岩财大势大,拉来满满三大车的药材。粗略估计,得有上百斤。

他说:“无论如何,都得救回荆月姑娘的命。”

幸好,华太医医术高明,在一番救治后,保住了荆月的性命。

脏器中的淤血,被逼了出来。

灵药煎汤,慢慢地温养修复。

华太医还说:“伤者三日内必醒。若意志强些,还可提早。只是老夫虽然一辈子研究药理,却不是下凡的神仙。伤者虽能治,但半年内绝不能再运功动武,半年以后,尚不好说。”

荆月是武者,功夫是刻在她身上的烙印。更具体些说,功夫已不仅仅是功夫,是漫长岁月承载的所有记忆,是堪比血液骨骼般重要的存在。

如果她醒来,知道自己不能运功了,我该怎么安慰,才能稍稍减轻她的悲伤。

我思忖着,手足无措。

北陵王原本不会关心一个暗卫的伤势。

但在与成瑜坦诚相见后,父子俩亲密了许多,对于成瑜的暗卫出事,北陵王再也做不到不闻不问。

且荆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受了重伤,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沈家的手笔。

是以北陵王踏入了女眷院中。一来,便见到了华太医。

两人目光相接,眼中皆有震惊。

华太医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北陵王率先出声,道:“华太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华太医的身份,瞒不住了。

索性不再闪躲,拱手行礼:“王爷。”

“那年华太医突然归隐,本王甚觉可惜,以你的医术,迟早有一天成为太医院之首。今日得见,如遇故知。不知华太医家中可好,是否儿孙满堂?”

气氛,在一刹那凝固。

华太医脸上现出了浓浓的悲伤,转瞬不见:“不瞒王爷,在下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北陵王怔住了。

成瑜递给他一个眼神。

北陵王在电光石火间想到了权力的争斗,惊愕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目露同情,整个人都以一种怜悯的姿态软了下来。

良久,他问:“谁干的?”

成瑜道:“皇后。”

“又是沈家!”北陵王恨恨地一拳砸向身侧的树,“北陵王府与沈家不共戴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成瑜紧抿着唇。

北陵王继续追问:“你的暗卫为何受伤?”

成瑜回答:“要等荆月醒来才能知道。”

“好好的,她怎么突然出了府?”

成瑜有了片刻迟疑,终于说出了实话:“娘形迹可疑,是我叫荆月跟去的。哪知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娘?”北陵王反问,“你为何要派人跟踪你娘?还有,荆月回来了,那你娘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荆月受了重伤,你娘会不会也出点什么意外?不行,我得派人将她找回来。”

日光透过树枝照到北陵王的半边脸庞,衬得他面部柔和。说起陆月华的时候,眉眼也不再锐利。

成瑜沉声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找娘了,一有消息,他们就会回来禀报。”

“这就好。”北陵王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可还没等这口气松完,成瑜的人就回来了。

“怎么样?王妃找到了吗?”

暗卫们表情凝重。

“怎么了?你们说话呀!”北陵王着急了。

暗卫头领闭上眼睛,又睁开,咬了咬牙,艰难道:“王爷、世子,王妃的下落已经找到。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北陵王与成瑜异口同声道。

暗卫头领脸色惨淡得像冬日的雪:“只是属下们见到王妃之时,她已经……已经……没了呼吸。属下们也四处搜寻过,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痕迹。没能保护好王妃,是属下们办事不力。万死难辞其咎,请主子责罚!”

北陵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还活生生的人,怎么突然就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愿接受这样悲惨的现实。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陆月华的死太过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尸体已经运回来,就停在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

成瑜站在陆月华的面前,眼角微有湿意。

尽管,陆月华做了许多错事,母子间生了嫌隙,可到了生死一刻,血缘亲情还是占了上风。

他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

于我而言,除了震惊再无其他。若非陆月华是成瑜的母亲,也许我还会拍手欢庆。

只是,她死在这个时候。阴谋的气息,席卷而来。

陆月华为何出门?见了谁?做了什么,叫对方狠下杀手?

这些问题,恐怕要等到荆月醒来才能有答案了。

朝廷命妇无故死亡,皇上面前也瞒不过去。

我们检查了王妃的尸身,是溺毙而亡。

对方做得如此不着痕迹,接下来怕是还有动静。

果然,不多时,在外面探听消息的小芋头一脸急切地跑回来,向我们道:“主子,年姐姐,京中又出现了新的流言。王妃溺水的消息泄露出去,满大街的人都说王爷王妃倾心相爱了半辈子,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骗局,王妃不堪忍受,跳湖自尽。甚至还有的人说,是王妃知道了王爷与薛相之间的那种事儿,王爷一不做二不休,将王妃灭口。”

成瑜猛地转头,眼神阴阴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芋头没有再说第二遍。

因为,荆月醒了。

她嘴唇很干,有些起皮。我倒了一碗热水,用勺子吹凉了喂到她嘴里。

“夫人……”她虚弱道,“王妃有危险,快叫人去救王妃。”

小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闷闷道:“王妃已经回来了,就在院子里。”

荆月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我还担心她被人害。”

屋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解释。

怕荆月自责,影响伤势的恢复。

我再次给她喂一口水,道:“慢慢说,不着急。”

她思考着,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夫人,我看到王妃去了重华酒楼。一到那里,她就找了掌柜的,两人放低声音,不知道说了什么。紧接着掌柜的就上去了,夫人就去了酒楼后面。再接下来,来了一辆马车,帘子遮盖得严严实实。夫人好像对之很熟,左右观望了一下,确定无人后,立即上去了。”

“我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紧。如果……如果……我的轻功能有丁芋那么好,就不会受这一身的伤了。我以为自己躲得很隐蔽,其实早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马车夫诱着我来到一个暗巷,然后急速拐弯不见。从天而降四个人,对我展开了突袭。咳咳咳……”

由于悲愤,荆月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平复。

“若论单打独斗,我荆月还没有怕过谁,就算四个一起上,我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他们不用寻常暗器,而是甩出来一张大网,将我罩住,令我动弹不得。”

原来荆月脏器的伤,是这样来的。

她一个姑娘家,行动被缚,被一群男子困住,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内力伤害。

我不敢想象她是怎样拼死逃出来的,那过程只要一想就令人心碎。

荆月眼里含了泪,却倔强地仰着下巴:“他们使诈,我也能。他们想叫我死,我却偏不能如他们的愿。我盯准了他们的头儿,像条狗一样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狠狠地一口咬下。他吃痛,给我背上来了一下。我死活不松口,他就只能叫剩下三人来拖。我就趁着这个机会,用匕首破开了那网。幸好啊,主子待我不薄,虽然他们的网是钢丝所制,可主子赠我的匕首乃是千年玄镔打造,削铁如泥,总共也就得了两把,其中一把赠给了我。”

她的眼泪不是酸楚的,也绝没有一丝凄凉的意味。而是带着感恩,还带着使诈成功的一点小得意。

我的荆月啊,你如此豁达乐观,反倒更叫人心疼了。

我宁愿你哭一场,做凡尘俗世里的一个普通人。

悲喜随心,苦乐勿藏。

一切,都对我们不利。

沈家是发了狠了。

二皇子死后,沈凌做事变得极端了许多。

天黑了,院中枝丫交错,假山掩在黑夜里,整个北陵王府显得森冷孤寂。

我在房中没有见到成瑜,找了个下人问世子在哪里。

下人回答:“世子好像去王妃的院子了。”

我前去寻他,在陆月华的梳妆台边见到了成瑜。

他低着头,脸上尽是自责。

“成瑜。”我唤他,“这是意外。”

“不,不是。”成瑜道,“我也是这会儿才想明白,沈凌为何会变得如此疯狂。”

他转过来,烛光照到他坚毅的半张脸:“你还记得丝柔吗?”

我点头。

“年年,我好矛盾。”他坐下来,颓丧道,“我读了那么多书,却分不清何为对,何为错。当时丝柔执行任务时就告诉我,如果她死了,这场戏才算真正圆满。可我不忍心见她丢掉一条大好性命,就用了退而求其次的方案。我想,是沈凌从中嗅出了什么。知道在我们的操作下,三皇子已经不可信,同时,又要我们付出代价。可是……”

成瑜抱住了头。

“我娘的命是命,丝柔的命也是命,孰轻孰重,又以何来衡量?我的眼前就像出现了茫茫大雾,不知该如何行走。年年,我好迷茫。”

我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脑袋:“事已至此,追忆旧事只会徒添痛苦。我们现今该做的,是如何自卫并且复仇。荆月提供了重华酒楼的线索,你派人查得怎么样了?”

成瑜靠在我的怀里道:“重华酒楼名义上的掌柜,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多年来老实经商,挑不出错儿。可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一个能在京中开大酒楼二十几年屹立不倒的掌柜,怎么可能一点错漏都没有?除非,他二十几年如一日谨慎行事,唯恐行差踏错。”

成瑜说得有理。

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何须如此战战兢兢?

这酒楼,恐怕是沈家的暗桩。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成瑜眯了眯眼,道:“查。查他三代以内血亲及旁亲。三代不够,便查六代、九代。不查出沈凌的狐狸尾巴,我誓不罢休。”

我叹了口气道:“皇上那里,或许不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

成瑜攥紧了拳头,悲切道:“北陵王府世代忠诚,永远换不回应得的信任。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生在一个寻常家庭该有多好。简单快乐地生活,再不理朝堂之争。”

我用手指梳着他微微散乱的鬓发,摇头道:“不,你不会的。你心怀大义,装着苍生。就如将军离不开战马,文臣少不了手中的笔杆,我认识的成瑜,不会弃大礼百姓的安宁不顾。”

地上人影成双,依偎在一起。

于这艰难愁苦的时刻,生出一点温馨来。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后,我提议道:“成瑜,我们回自己的屋子吧。”

他起身,衣袖微微带动着身后的妆奁。

我不经意一瞥,颤声道:“慢着!”

成瑜不解:“怎么了?”

“妆奁里好像有东西。”

成瑜听我如此郑重,取来蜡烛细照。

定睛看了两眼,道:“似乎是一张纸的边角。”

妆奁里放的都是首饰胭脂之类,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纸?

“李嬷嬷呢?”我问。

成瑜道:“正在照顾我娘。”

李嬷嬷是陆月华的贴身丫鬟,感情深厚,在听到陆月华的死讯后,哭晕了两回。连膳食都不曾用,一直陪在陆月华的身边。

是以,自陆月华出事后,还没人动过这个妆奁。

成瑜检查了一下,外头上了锁。他用内力一震,就将锁链震断了。

打开,竟然是一封信。

闻着上面的墨香,似乎,是新写的。

“快,让我瞧瞧你娘写了什么。”我惊喜道。

或许,里面会有线索。

成瑜看着我,脸色复杂。

我进一步,他就退一步。

我有些害怕:“成瑜,你怎么了?”

他将信笺藏到了身后,满眼不安,欲言又止:“年年……”

我不由得抬高了声音:“成瑜,发生了什么?”

他还是不回答,转过头道:“年年,别问了。”

我的脾气顿时上来了,强硬道:“把信拿出来,我要看。”

成瑜退得更快。

四目相对,空气中渐渐地有了剑拔弩张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