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准备硬抢之时,成瑜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我。

所用力气,较平时要大上许多。

他的双手就放在我的肩上,捏得我双胛隐隐作痛。

低头一看,他的骨节隐隐泛白。整个人,都在战栗。

“年年。”他艰难地开口,“我与你成婚,是敬你,爱你,心中有你,直到现在,我的心意也没有变过。”

这话说得突兀,我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他的话还未完。

“我这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你呢,你也会如我一样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推了推他道:“成瑜,你怎么了?”

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没怎么,只是突然想问。对了,你还没有回答,你会如我一样,想要天长地久永远厮守在一块儿吗?”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想,我们是夫妻啊。更何况现在有了小如和小意,这个家合该更团结才是。”

成瑜终于放心了,长长地舒了口气:“你说的,是真的吗?就算……就算命运捉弄,发生一些无法预计,或者,让你我不能接受的事,你也会此心不移吗?”

他的反应太过怪异,叫我产生了异样心绪。

“你娘的遗言,是否关系到我娘?”

他一震,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道:“你猜到了?”

我苦笑一声:“能叫你我二人生了嫌隙的,除了此事还有什么?早就蒲州之时,你娘就对我产生了莫大的敌意。她虽口口声声说我身份低微,可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借口。她不喜欢我,只是因为这副酷似我娘的眉眼。她对我表现出强大的敌意,费尽心机将你我拆开。我还记得,在离开蒲州的最后一个晚上,她来找我,除了落掉我腹中的第一个孩子,还对我娘进行了深恶痛绝的控诉。从那个时候,她就怀疑,我是我娘的女儿……”

“年年……”成瑜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歉疚。

我打断了他,继续说:“幸得琰琰相助,我才能逃离蒲州。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我的养父母。当时,有两波人马一同追杀。其中一波可以肯定,是赵娉婷。她掳走了我的养父,对之虐待。这些事,你都知道了。可前一波人一直未有消息,我也没有细究。其中,固然有与养母恩断义绝之故,她的死,对我而言与陌生人无异。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敢深究。成瑜,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深深地看着我,笃定道:“你是为了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柔软,又一点一点变得坚硬。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的叹息,悠长似深山古钟。

“是啊,为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鬼迷心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你有许多毛病,冷漠、骄傲、自大、不近人情,可我永远忘不了你在水里救人的样子,你为了百姓奋不顾身的英勇。世上女子都喜欢英雄,我也不例外。我喜欢你,就像草芽儿站在泥里望着云端,从未想过,你会踏入凡尘真真正正看我一眼。”

“但是你来了,还向我伸出了手,我渴望的幸福就在眼前,所以不想放手。为了和你在一起,我选择做个聋子、瞎子。可是,这些都有最基本的前提——生而为人,孝字第一。如果你娘做了对不起我娘的事,我不能原谅。”

我娘她太苦了,太苦太苦了啊。

成瑜脸上血色尽褪,不停地摇着头:“不,年年,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冲他伸出了手:“早晚都要知道,何苦挣扎在一时。”

他静静立了许久,打量着我脸上的神色,在确定我的心意后,整个人都变得颓然。抖抖瑟瑟地从身后拿出了那封信,交到我的手里。

手指相触的那一瞬间,他握住了我的手。

“年年,真的不能原谅吗?”

我的心好乱。

我也不知道。

我展开了陆月华的遗言,上面清晰地写着一句话——皇后,杀了女相。

虽然一字未提她自己,可如此隐秘的消息,她是如何知道的?再结合她出府找人,却被灭口之事,原因只有一个,她是帮凶。

所以,成瑜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我抽回手往外走。

成瑜跟了上来:“年年,你去哪里?”

我冷声道:“去找对王妃娘娘忠心耿耿的李嬷嬷。”

成瑜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我不置可否。

他走在我身侧:“年年,你的表情,你的眼神,你说话的方式,都让我觉得生疏。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

我没有看他。

“现在,我只想知道真相。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去把你爹叫来,有了王妃的遗言,不愁李嬷嬷不吐实话。”

他低低道:“我娘之过,我这个当儿子的难辞其咎。我会全力配合,争取还你娘一个公道。”

成瑜安排的速度很快。

不一会儿,人就在陆月华的棺材前聚集了。

北陵王站在上首,问半夜来此是有何事。

我一言不发,将陆月华的遗言递过去。

北陵王一看,脸色大变,将那纸扔向李嬷嬷,斥道:“李菁华,看看你们主仆俩做的好事!”

李嬷嬷捡起来,瞥了一眼,似早有心理准备似的,面容甚是平静。

“王爷知道了真相,只想着问责吗?是了,王爷从未有一刻爱过王妃,所以不曾体会到她的真心。王爷知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王妃,再没有哪一个女人会像她一般无怨无悔地爱您了。她也许做过许多错事,对不住很多人,但这绝不是您厌恶她、憎恨她的理由。因为,您没有资格。全天下人都可以唾弃她,唯有您不行。”

北陵王皱起了眉:“李菁华,你在胡说些什么?”

李嬷嬷慢条斯理道:“奴婢在说什么,王爷难道不知吗?薛相之祸真要想查,早就查出来了,如果王妃不说,您这一生都会被蒙在鼓里。还记得她出门之前与奴婢商量,说要以此事去要挟沈家,让沈家放弃对王爷的攻讦,彼此相安无事。可是,沈家又岂是好惹的?王妃在去之前,就知此行凶险,故而留下遗书,以防不测。她连自己的死都算计进去了,说什么‘死得其所’。而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人。”

外头有打更人经过,“邦邦”声冷硬地响起。

北陵王站在原地,数度想要张口。但最后他把想说的话、想要发泄的情绪全都咽了下去,包括愤怒与质问。

他在看到陆月华遗言后的心痛与愧悔都是真的,只不过对象是我娘。可正如李嬷嬷所说,谁都可以恨陆月华,唯有他北陵王成敬不可以。

若非他那一厢情愿又没有藏好的爱意,我娘何至于遭到两个女人的联合戕害。他自以为是的深情,对我娘来说,不过是负担和灾难。

这一夜,所有的人都没有合眼。

红烛摇曳,光晕照在北陵王与成瑜的身上。照出两人静默的身影,以及重重的心事。

我掇了把椅子,坐在他们的对面。等着他们,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

时间过去得缓慢,北陵王考虑了很久。他与恨与愧之间挣扎,过程如同凌迟般痛苦。

可他此时所受的煎熬,跟我娘当初被追杀时的惨烈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终于,鸡打鸣了。北陵王看了看外头蒙蒙的天,作出了决定。

“瑜儿,拿笔墨来。”

成瑜警觉道:“爹,你要做什么?”

北陵王头也未抬:“写休书。”

“您……真的考虑好了吗?”

“嗯。”北陵王低声道,“你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就是想保住王府。只有将事情全盘供出,才算全了你娘的心愿。写完休书,她的所作所为便与王府无关了。”

成瑜默默转身,去拿纸笔。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我看着北陵王一笔一划地写好,将休书与陆月华的遗言放在一块儿,又叫李嬷嬷写下两个女人合谋的全过程,写完后签字画押。

做完这一切,北陵王才挺了挺脊背,看向成瑜,语意沉沉:“天快亮了,该准备准备,去上早朝了。”

成瑜走在他身边:“今天,孩儿陪爹一起进宫。”

离去前,成瑜深深回头望。

我拒绝与他的对视,撇开了头。

真相如此残忍,成瑜偏偏是陆月华的儿子。我只要与他在一起,就会想起我娘的血海深仇。

我已经做不到,像以前一样与他相处了。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天都暗了,北陵王与成瑜都没有回来。

我担心孩子,回了赵府一趟。洛姐姐告诉我,爹爹也没有回来。

莫非,他们三人被同一件事牵绊住了。

干脆待在相府,不挪步了。

又一夜过去,爹爹回来了。

他看着我,百感交集。恨恨地冲着石墙捶了两拳,脸上老泪纵横。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帕子。他接过,哭得像是个孩子。

我脑海中瞬间想到北陵王知道真相后的样子。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悲痛是不同的。

有的人不过像被针扎一下,疼痛浮在浅表。而我爹,却是痛得撕心裂肺。

他不是普通人啊,他是一国首辅。他临危不乱,又坚毅不屈。他是大好男儿,不轻易落泪。

我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到底还是撑住了。

却在看到我的时候,卸下了所有的坚强。

皇上对我娘被害一事极其看重。

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李嬷嬷就被传进了宫。

这个消息,是小芋头给我的。

他浅浅叹息,道:“李嬷嬷这一入宫,怕是有去无回了。”

我用剪刀剪下多余的花枝,插在瓶里,对李嬷嬷的境遇,一点同情也无。

主仆俩狼狈为奸,该有这样的下场。

就算死百次千次,都不能抵销她们作下的恶。

紧接着,重华酒楼被封,大到掌柜,小到小二,全都被大理寺带走。

小芋头说,很少有人能挨得过大理寺的酷刑,要么全招,要么身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未等多久,新的消息又来了。

皇上抄了沈家,次辅沈凌被押入了大牢。

太快了!

皇上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再接下来,恐怕就是废后了。

我虽然没有亲眼瞧见,但也能想象出全城戒备的场景。

皇上对我娘,不可谓不在意。

我从前想过很多种扳倒皇后的法子,每一种都是困难重重,历经磨难。可没有哪一种,像如今一般简单。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靠在枕头上睡一觉,眼睛一闭一睁,就能看到皇后悲惨的下场。

我娘死去的真相催化了一切,让沈氏“兵败如山倒”。

一个庞大的家族,就这样被连根拔起。

我睡了一觉。

只有养好精神,才能应对未来有可能发生的每一件事。

刚醒来,就看到小芋头从外头跑来。这几日他进进出出,已经跑了不知多少回了。

“说吧,这回是谁倒霉了?”我坐在镜前,插上最后一根发簪。

“是皇后。”

他气喘吁吁,从桌上自己摸了个瓷杯,倒了水,“咕嘟”“咕嘟”喝个精光,然后喘口气,继续道:“皇后,在御前撞柱了。”

“这样的把戏,不新鲜。”我淡淡道。

小芋头纠正道:“这回,不是把戏。皇后死了,真的撞死了。她是万念俱灰之下,绝望自尽的。临死前,还一声一声质问皇上。当时王爷就在边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皇后最后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咒皇上一生遗憾不断。从前,皇上的遗憾是得不到薛相的爱;如今,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小芋头想不明白,挠了挠头。

我也想不明白。

但那与我何干?

我要的,只是为我娘讨一个公道。皇后与陆月华都死了,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的。

最后小芋头告诉我,皇上拟了废后的圣旨,顺带着看不惯三皇子,将之赶到了遥远的南地。终三皇子一生,都不能再入京城。

逮捕沈凌,则是以贪赃枉法、占地建楼、骚扰民众、欺压百姓为由。

沈家的这些毛病,京城世家多多少少都有。水至清则无鱼,皇上平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为了替我娘讨回公道,皇上以“正大光明”的理由灭了沈家九族。出了一口恶气不说,还在百姓面前树立起高大的形象。

我听得如同置身云雾中,久久未回过神来。

渐渐地,觉察出一些不对劲儿来。

事情借皇上之手解决得如此圆满,成瑜为何不来见我?

难道,他因受了陆月华牵连,被皇上怪罪了?

我忐忑不安地问出心事,明白到自己没能完全放下成瑜。理智与情感,从来都不由人控制。

小芋头见我着急,眼里有些得意之色。

这家伙,就是故意卖着关子,等着我主动询问。

得意归得意,他没敢瞒我:“王爷携着世子,向皇上辞去爵位,从今以后,做无官无职的普通百姓。”

想到成瑜的报复,我心一颤:“皇上答应了?”

“嗯。只有这样,才能令皇上消气。北陵王府很早以前就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屡次打压,皇上又好颜面,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如今王爷与世子主动请辞,皇上还惺惺作态不肯答应。王爷与世子在宫门口跪了三个时辰,直到晕倒,皇上才勉为其难地下令,允他们无官一身轻。”

晕倒?

是谁晕倒了?

我想问,话在卡在喉咙里。

报仇容易,可修复一段裂了的感情很难。我到红尘里走一遭,遇到了心仪的郎君,本该鸳鸯双飞,却被横来一棒打散。

瓶子里的花恣意纵情地舒展着枝叶,明丽又欢欣。叶片上一滴水落到我的掌心,冰凉冰凉的。

我该如何做?又该去何处?我做不了决定,陷入巨大的怅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