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爹爹的令牌,以送首辅密信为由,进入了皇宫。

面蒙轻纱,自然免不了要被盘问窥探。

我板起脸,严肃地道出一句:“误了首辅的紧急机密,你们谁来承担?”

就靠着令牌的分量与这一通吓唬,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乾清宫。

守门的太监说,皇上就在里头,还说御前蒙面乃是大不敬,要我摘下轻纱。

我来是算好了时辰的,并且已经看到了徐志的身影。

他从乾清宫出来,手里拎着个食盒。

见到我,眨了眨眼。

我知道他成了。

他一边走一边嘀咕:“皇上急着见首辅呢,怎么不见首辅的人呢?”

守门的公公忙叫住他:“新来的,皇上真这么说?”

徐志谄媚地笑道:“应该是这样,小的隐隐约约听见的,皇上喝了酒,似乎心情不好,嘴里嘀嘀咕咕,小的也不敢多待。不过……”

他拉长了声音道:“也许,是小的听错了。”

皇上是出了名的自律,很少喝醉酒。就算是在满朝皆庆的宴会上,也都掌握着分寸。

今日喝醉,可见心情不佳。

当奴才的都是提着一颗心当差的,既想着往上爬,又怕伴君如伴虎。皇上心情不好,万一拿下面的人出气……

守门的公公再次检查了我的令牌,确定我身上没有带任何有可能行刺之物后,眼珠子一转,做了个手势:“那就……请里边走。”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面见皇上,还是以我娘的容貌,心中不免忐忑。

我这个级别的官员,是没有资格上朝的。

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远远儿地跪在人群中。

皇上一眼扫来,只能看见我的官帽。

我对他又敬又怕。

他治国有道,是个明君,许多政令下达,让人五体投地。于公,他在我心中矗立成了一座巍巍高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可于私,他令人心寒。

他擅权谋,为了将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行事果决,冷酷无情。尤其是对北陵王府,简直到了非灭不可的地步。

我想了解内里原因,就得克服恐惧向前走。

天水阴阴的,像是要下雨。帘子被风吹起,敲打在木框上清脆有声。

乾清宫静悄悄的,我硬着头皮进去了。龙椅上高坐的皇帝拿着一幅画,木然地发着呆。

他的脸色呈现酒后微醺的红,可空气中却没有一丝酒味儿,可见大皇子是费了心思了,找来这么好的一种酒。事后太医把脉,估摸着也查不出异样来。

我踏在氍毹上,跪下了身去。

“微臣,叩见皇上。”

他骤然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想要掩画。见到我,斥道:“谁叫你进来的?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连我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可见酒效已经发作。

我回答道:“就在刚刚。”

说着,抬起头来。

尽管遮着面纱,但眉目已显。

他看到我,手中画卷猛地落在了地上。

眼里,是深深的神往与受伤。

我更加肯定,他醉了。

否则,他不会露出这样浅显而不加掩饰的神色来。

他连画像都顾不了了,撑着桌面站起来。因为过于着急,才走几步,就差点摔了一跤。

他就径直来到我面前,端详着我的眉眼,伸手想触,又不敢相信,反复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嘴里喊着我娘的名字:“庭缚,是你吗?”

我不置可否。

他还在问:“你为何戴着面纱,是不想看见朕吗?朕没有保护好你,这些年一直很自责。大理寺说你出了意外的时候,朕不敢相信。你知不知道,朕背着所有人偷偷地去那座山上看过,就在你掉崖的地方,枯坐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朕心如刀割。朕原本还想继续下山寻你的,可是朕不能。江南发生了水患,百姓苦不堪言,湖广一带又有乱民起义,朕得派兵镇压兼安抚。所作计划,必须详细谨慎,时间紧迫,朕一刻也不能放松。”

他嘴里说着酒后的肺腑之言,眼睛里却燃着火。火里照出我娘的影子,里头藏着旧事岁月。

物是人非,死了的已经往生。可活着的,还在受着煎熬。

有的人痛了,便要立时发泄出来,虽则哭哭闹闹模样难看,但好在能泄掉一部分情绪,再经过时间的治疗,多少能拾起新的希望。

但还有另一种人,是与普通人不同的。他们压抑着情感,将无尽烈火往五脏里逼,烧得心肝脾肺肾样样都疼,但面上却一丁点都看不出来。

皇上,就是后者。

心酸涌上心头,我手足无措。

他还在忏悔:“朕从来都不是自己,朕是天下人的皇帝。从朕坐上帝位的那一刻起,肩上便扛着父皇寄托的期望。可朕只有一个人,两只手,江山浩瀚,朕如何扛得起来?所以朕要比父皇更加用心,更加勤勉,借群臣之力,借天下百姓之力,将大礼治理得国泰民安。朕分身乏术,没有办法,只能放弃你,将寻找你的重任交给底下的人来办。可那帮饭桶找不到你的尸身,告诉我说你尸骨无存。”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抖了好一会儿,来揭我脸上的面纱。

我一动不动,看着那面纱掉落。

几乎同一时间,我看到了他眼里更深的震惊。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紧接着是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仰面,跌坐在地上,看着我,不知是哭还是笑。

“朕一生所求,唯有两个。一是希望大礼国泰民安,二便是希望庭缚高兴。可朕无能,一个也没有做到。倭人玉氏犯边,庭缚也为人所害。朕觉得自己的一生,失败极了。”

他喃喃着。

“幸好,幸好你回来了。朕带着歉意过了半辈子,竟然还能见你一面。”

他伸出手,来摸我的脸。

我怕他摸花我的妆,侧头躲闪。

如今他的一切反应都是真的,那句希望庭缚高兴也是真的。

于爱情观上,我敬佩他。

明明已经成了天下之主,完全可以一道圣旨将我娘纳入后宫。

但他没有那么做,而是忍着心痛撮合了我爹与我娘。

不为别的,就为“庭缚高兴”。

皇上在我眼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掌权者。

短短一炷香时间内血肉尽现。

他有着普通人的为难与纠结,也有着权衡与舍弃。他会笑会哭,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生动的。

可,他要成瑜死,也是真的。

我在他的愧悔中想到了自己,想自己对成瑜的这一腔怨恨是不是值得。

他的娘亲固然害了我的娘亲,令我被养母折磨了十六年,可现在陆月华已经得到了报应,欺负我的养母也已经死了。

在知道身世真相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亲生母亲。

我的前半生从未得到过母爱,所以对娘亲有着过于执着的向往。

可成瑜给了我另一种爱,让我在新建的家庭中得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圆满。

那么,我还要恨他吗?

我真的不能彻底打开心门,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想要与成瑜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趁着皇上神志不清,我忙不迭地承认:“对,我是庭缚,我来梦中寻找皇上,是有一事相求。”

他怔了怔,失落道:“原来,朕是在梦中。”

又说:“梦中也好,浅解相思。你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朕。”

我大着胆子道:“皇上,您为何要让成瑜出兵呢?微臣就是放心不下大礼的江山,才求得鬼差开恩,入得您的梦中。明明赵赟对玉氏更为了解,胜算更大。成瑜领兵,恐怕得不偿失啊。”

皇上听闻此言,皱了皱眉:“庭缚,你有所不知。朕这样做,为的就是大礼江山的和平。总之,此战必须由成瑜去打。否则,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

我能看见皇上眼里的挣扎,以及一瞬滑过的清明。

他终究还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在涉及政事时本能地与药酒展开了抗争。就算对象是他深爱的我娘,还是抵不过江山社稷。

他说他一生所求,唯有两个。在我娘出事后,他的内心顺序排列得十分清晰。十九年前如此,十九年后亦如此。我娘的劲敌从来都不是任何人,而是大礼的万里山河。

我得抓住最后的机会,从皇上嘴里套出话来。

“成瑜为何非去不可?”

“因为朕要他死,朕要成家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