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被一道雷击中,我整个身子不堪承受,仰身后倒,恐惧地摔在地上。
“为……为什么?”我已语不成声。
皇上本想来拉我,却在半道上停住。他的目光如深深黑洞,像要把我看穿。
我一阵心虚,脑海里想着措辞。
冷不丁一阵狂风吹进来,帘子甩打有声。就在这凌乱又清脆的声音中,皇上沉沉道:“你不是庭缚。”
我心底大骇,但好歹有一张脸支撑。只要我坚持承认自己是,皇上的神志大概又会被药酒所控。
我急得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皇上,微臣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好好看看微臣的脸,不是薛庭缚又是谁?”
他靠近来,冷冷地盯着我。我慌得不得了,却只能强装镇定。
他就这样端详着,忽然用一只手提起了我的衣襟。我下意识就要躲闪,被他牢牢地制住。
“你不是庭缚。”他十分肯定地又说了一遍,“庭缚不会露出惊恐的神色,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你刚才害怕了。说,你到底是谁?”
我早就知道皇上的厉害,却没料到他厉害至此。
仅从一个表情,就猜到了我是假的。
虽然后来我收敛了心绪,可皇上自有办法诈我。他提我衣襟的那一刻,我又露馅了。
我对娘亲的了解太少,破绽就多了。
就算足够了解,也不一定能装得十成像。
姜还是老的辣,谁也算计不过皇上。
我选此路,属兵行险招。
可成瑜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爹,明知前方之路会磕得头破血流,我也做不到事不关己。
我选择赌,既然踏上这条路就坚持赌下去。
我赌皇上还未彻底清醒,赌自己能成功从乾清宫跑出去。
于是,我昂起头来,坚定地对他说:“皇上,你好好看看微臣,除了微臣,谁还有一模一样的第二张脸?黄泉之路辛苦,横死之人不能入轮回,微臣每日受着数不清的厉鬼欺负,这么多年心气也折了。还有鬼差,动不动就鞭打。您在人间至高无上,又怎能想象得到地狱的苦?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您对微臣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吗?”
一番诉苦经由我的演绎,染上了悲戚的凉色。
皇上不防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眸间厉色如潮水般退去。
他又变回了受药酒控制的那个仁慈、可爱、无奈又心酸的帝王,可我不敢再小瞧他。
任由他将我扶起来,然后克制地松开龙袖下的手。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逾矩。
“庭缚,你受苦了。”他的眼里充满了怜惜,“等明日,不,今日,朕就叫司天监为你做法,让你早些进入轮回投胎转世。司天监你是知道的,这一任的监正有真本领。无论是水患还是旱灾、兵祸,他都能测准。只可惜测算之事乃是泄露天机,不能太过频繁,三年一次,乃是极限。朕这些年没为你算过,实在是对不住你。江山需要朕,朕从来都不能做自己。”
他的话凄凄凉凉,带着深不见底的孤独。这短暂相处,已让我洞悉他这被困无奈的一生。
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此。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他却以为我不信:“真的,庭缚,你相信朕,司天监可以助你。当年京师学子闹事一案你还记得吗?幸得司天监提前卜到。再往前推,还有成家的起落……”
成家的起落?
我的身体绷得笔直,一动都不敢动。唯恐衣料摩挲,发出扰人之声。
好端端的,皇上测成家的起落做什么?
当年司天监的卜卦,是不是与成瑜今次出兵有关?
我着急了,顺着皇上的话问:“成家……有何起落?”
皇上一脸奇怪地望着我,道:“庭缚,你问成家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成家来了?朕什么都不曾瞒你,当年的卜测结果你是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呢?”
他对我起疑了。
只是碍于方才我的一通在地府受刑的辩解,怕二次伤害到我,所以才按捺着没有发作。
我找着理由:“地府中罡风遍布,摧残着微臣的心神。人间的许多事,微臣已不记得了。”
他将信将疑,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庭缚,朕能再抱抱你吗?”
十分奇怪,皇上说了个“再”字。
明明,他的感情十分克制。就连扶我之时,都有意避开着指尖的触碰。
想来,是习惯之故。
这样的人,以前抱过我娘吗?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点头。
他高兴地伸臂揽我,将我整个地抱在怀里。
可身体刚一触碰,他就僵住了,继而用极快的速度扼住我的脖子,快要将我拧断。
“你不是庭缚。说,你到底是谁?”
皇上,彻底清醒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一抱就露馅儿?
我一口咬定,坚持道:“皇上,微臣……是……庭缚啊。”
他冷冷一笑,道:“真正的庭缚,根本不会给朕拥抱的机会。她可以心平气和地与朕谈政事,但绝不允许朕与她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我更加不明白了,挣扎得越来越厉害。
而与此同时,皇上脸上竟同时浮起两种神色。痛苦与欢愉交替,矛盾又纠结。
看来,他还是没能完全掌控自己。
又或者说,原本他的意志压过了药力,在想起一些事后,再次沉沦。
我趁机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往外面跑。
他痴痴地盯着我的背影,喃喃道:“这才是庭缚,庭缚讨厌朕的触碰……”
转瞬又道:“不,她不是!她让朕抱了,她是假的!”
我没命地往外跑。
看门的公公见了我想拦。
我大喝一声:“滚开!”
他被我气势所迫,怔住了。
我趁机加快步伐,逃离了乾清宫。
皇上随后追出来,一声令下:“有刺客,给朕追!记住,抓活的!朕要她毫发无伤!”
我熟记宫中地形,也背熟了禁卫巡逻的路线,想方设法,往有水之处跑。见着一荷池,立即蹲下去洗脸。
再脱掉外边的衣裳,找了处草高的地方藏好。
里头还穿着一身宫女衣衫,乃琰琰所赠,十分合身。
我就靠着这身衣裳行走,躲过了禁卫 的追查。
根据之前和琰琰约好的,我得先藏起来。等到夜间泔水车运出宫的时候,再躲在车里混出去。
我辨认着南三所的方向,那里是皇子们成年前的居所。大皇子曾在那里住过,其中一间是他的屋子,琰琰给了我钥匙,让我可以随意进出。
可还没到,就被禁卫拦住了。
领头的问我:“你可有见过一穿蓝衫的女子走过?”
我低着头,不敢作声,摇了摇头,表示没看见。
领头的打算放了我。
可他后面的人却机灵,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他又问:“这附近除了南三所就是几处废弃的宫殿,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急中生智,想到这儿是淑妃的朝露宫与思挂园的必经之路,便道:“奴婢去思挂园,替淑妃娘娘摘些瓜果。”
他上下审视着我:“为何不提篮子?”
我回答道:“取几根干草搓成草绳,串起来即可。”
他不再问,似乎要走。
可紧接着从远处跑来一人,气喘吁吁地交给他一包东西:“头儿,里面是一套女子蓝衫,被弃在湖边一个草丛中,恰好被属下发现。”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领头的目光沉沉地盯着我,命令道:“你,抬起头来!”
我心道完了。
洗完脸的我眉目与娘亲相像。
这首领有点儿年纪,指不定认识我娘。
我慌张极了,脑海里想着各种各样的遁身法。比如故意跌一跤,偷偷地抹点儿泥巴在脸上;或者故意给个错误的信息,叫他们往反方向去;又或者狐假虎威,拿淑妃娘娘的威严吓唬他们……
思来想去,这几种主意都不可靠。
被发现,几乎是注定了的。
琰琰恰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对着我呵斥道:“小莲,你在这里做什么?母妃要的瓜果呢,还不快去摘?那些可是母妃要亲自做给父皇吃的,你怎敢怠慢?”
我闻言立即道:“奴婢这就去。”
说罢,拔腿就走。
那禁卫似乎还要细问,琰琰挡在他身前:“魏统领无缘无故,怎的为难起朝露宫的一个小宫女?朝露宫宫女如果犯错,自有母妃惩戒。您贸然插手,似乎不太妥当吧?”
首领回道:“大皇子妃勿怪,实在是乾清宫出现了一位女刺客,皇上命我等抓捕,不敢有失。”
琰琰故作紧张道:“什么,竟然有刺客?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让刺客跑进宫里来了?父皇的身体可有损伤,要不要紧?”
首领又回答:“圣上无恙,只是被刺客跑了。”
琰琰松了一口气道:“父皇无恙,我便放心了。只是你们不去抓刺客,盯着母妃宫中的小宫女做什么?这宫女名叫小莲,进宫时记了档的,家中父母皆在,前些日子嫂嫂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家里许多人,一身牵挂,赌本甚大,她怎会当刺客?再说,小莲也不会武啊。”
郡主帮着应付禁军。
我趁人不备溜进了南三所。
这里因为没有住人,所以巡逻者甚少。溜进来,不算太难。
大皇子的尊榻我不敢躺,找了块床单铺在地上将就着睡。夜晚有些冷,风很可怕,我睡不着,睁着眼睛想白日乾清宫里发生的一切。
皇上曾在迷迷糊糊中说出,司天监为成家占过卜。
占卜的结果,不得而知。
我几乎可以肯定,皇上想杀成瑜,与司天监的这次占卜有关。
为此,他甚至不惜拿我朝的三万兵马作赌。
此次成瑜出兵,打头阵的就是三万兵马。
有什么,比三万兵马还重?
八万。十万。三十万。甚至,整个江山。
我在黑暗中猛地坐了起来,想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可能——
司天监的卦象,莫非是“成代朱昌”?
有朝一日,成家会取而代之。朱家皇庭,将不复存在?
我越想越觉得害怕,且不可思议。
老王爷已经死了,北陵王成敬没有大才,而成瑜虽然继承了爷爷的天赋与秉性,但他着实是一个忠君之臣。
若说成瑜会造反,我第一个不信。
还有我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定会好好栽培小意,教他什么是忠君爱国。
皇上提防之事,简直是无稽之谈!
然而跟皇上的疑心比起来,成家的忠心不值一提。
就算成家辞官归田,皇上依然不想放过他们。
只有死人,才能让他放心。
我想,如此大事,我该去找爹爹,让爹爹想想法子。
一通思绪,让夜晚变得格外煎熬。
忽然,院子里灯亮了。
脚步声传来。
动静太大,看守的太监醒了。他们用讨好卑微的语气,对着来人道:“淑妃娘娘,大晚上的你怎来了?”
淑妃语声淡淡:“怎么,本宫来自己儿子的昔日住处,也要给你们通报一声吗?”
两个太监连连求饶:“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滚!”淑妃言简意赅,不屑与喽啰交谈。
我被吓得够呛。
淑妃来这里干什么?
要是被她发现我,可如何是好?
我立即把地上的床单收起来,一个卷身滚到了床底下。
刚藏好,屋门就被推开。
一盏灯照进来,淑妃缓步而入。
她一进来,就找了个凳子坐下。手指轻叩着木桌,不带感情道:“别躲了,出来吧。”
我恐她在诓我,不敢动弹。
她声音似有些不耐烦,道:“难不成,还想让本宫亲自揪你出来?你好大的面子!”
如车轱辘碾过心房,我听见了心脏碎裂的声音,浑身冰寒,抖如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