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浮现在成瑜眼前,战场上硝烟弥漫。
多少人倒下,多少人又叫喊着冲上去。
大地是多么美好,可美好的事物往往会引起人的贪欲。
于是,就有了战争。
民,乃国之本。要想民安,必须有银子支撑。
现在银子没了,成瑜感到焦灼不安。
他缓缓地拔出随着自己多次杀敌的刀,拿块布擦拭着。
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纾解紧张的情绪。
他不想贸然出兵,不想带着前锋三万士兵去送死。他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探路的,后面的士兵会替死了的战友报仇。
可是,凭什么要有无辜的牺牲?
就因为皇帝一念,便得让三万个家庭失去亲人吗?
他正在思考间,王杞来了。
监军这个官职,从太祖爷打下江山后就有了。为的,就是分武将的权。在军营里,监军的权力无限大。
王杞慢悠悠地来到成瑜桌前,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成大人,现在银子被玉氏的人劫走了,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夺回来。”成瑜不假思索。
王杞道:“成大人说得对。但对方如此狡猾,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会儿,银子恐怕已经运到玉氏了。咱们要想夺回来,还是得尽早进攻玉氏。”
王杞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成瑜。
成瑜没有打胜的把握。
但是监军发话,他不能不听。
否则,就是不敬圣上。甚至,还会被人安上一个反叛的罪名。
无论他怎么做,似乎都是一个“死”字。
朱夭夭片刻不离成瑜,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不对付。
且监军是皇上的人,直接听命于皇上。她早就知道父皇想除了成瑜,监军自然是不遗余力。
生在皇宫中的人,就算没参与过斗争,也听说过不少。其中黑暗与残忍,朱夭夭想象得到。
她想替成瑜说个道理,又知道说得不准确或许会给成瑜带来麻烦。来之前徐志就叮嘱过她,要多看少说,一切为成瑜考虑,那么成瑜就会慢慢被她打动。
她灵机一动,假装晕倒。
监军见状,立即命人去找军医。
手忙脚乱中,监军的威逼中断了。
成瑜得到了喘息的时间。
他忽然不想赶走朱夭夭了。
护送她来的四个人中,有两个是女子。刚好叫来,伺候公主在军营里的起居。
朱夭夭当然是在装病,谁来都不睁眼。她长途跋涉“累晕”了,娇贵之躯禁不起折腾。
军医束手无策,又不敢“诋毁”公主装病。
王杞担心得坐立不安,命人去城里找大夫。
成瑜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公主的床前。
他直截了当道:“公主,睁眼吧。”
朱夭夭侧过头来,抬起了眼皮。
成瑜开门见山:“我这次前来,是想请公主帮一个忙。”
“什么忙?”
只要能帮到成瑜,朱夭夭乐意之至。
“借公主之名,筹粮。”
“怎么筹?”朱夭夭问。
“请公主以皇上的名义,调动周边三城半年存粮。”
朱夭夭吃惊道:“你是要我伪造父皇口谕?”
成瑜点头:“是。你是皇上最宠爱的长公主,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如果另有皇上的信物,地方官员便更加深信不疑。”
朱夭夭想起了出宫之前徐志叫她从母妃那里“拿”的一方砚台。
那是北疆朝贡给皇上之物,当时满朝文武都在。只不过后来皇上见淑妃爱写字,就将之赏赐给了淑妃。
她越来越佩服徐志的先见之明。
这个小太监,似乎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
只是……
乱下圣上口谕,这是大罪!她虽然贵为公主,却也知道律法大于天。背后偷偷摸摸地干,父皇或者会心软饶了她。但如果在朝臣面前胡言乱语,难保父皇不会为了给臣子一个交代,公事公办。
朱夭夭担心着,踟蹰着。
成瑜催促道:“公主,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没有粮食,大军熬不过去。”
朱夭夭没法轻易答应。
她什么都敢做,却不敢乱下圣旨。不管是后妃还是皇子,从来没有人敢伪造口谕。
这是一个帝王的底线,她不敢轻易挑战,于是摇了摇头,道:“成瑜,我……”
成瑜纠正道:“军营里,公主要叫我元帅。此外,此事我不是与公主商量,而是公主一定要这么做。”
“这对我不公平。”朱夭夭挣扎道。
“不公平?”成瑜冷笑着反问,“公主可有见过插秧的农民,织布的蚕娘,造车的工人,修路的民丁?他们哪个不是用尽力气,流汗流血地活着,可是,大部分人只能维持简单的温饱。而你呢,你生来就在皇家,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也没有付出,却因为公主的身份,享受着民众上缴给国库的税银。自你出生起,吃了多少粮,穿了多少绸,脸上抹的胭脂,洗头用的香膏,哪个不是来自于民?现在民有难,你却告诉我不公平!敢问公主一句,你心里所谓真正的公平是什么?”
朱夭夭从来没听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怔住了。
无从辩驳。
她是皇家女,跟着师父学过道理。成瑜说的每一句话,她的心都接受并认可了。
她真的不想伪造父皇口谕,可成瑜那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叫她无从推卸。
她默默地垂下头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成瑜冷冷道:“看来长公主还是不愿意。”
朱夭夭耷拉着脸解释:“我没有。”
“没有?那你又为何如此委屈呢?”成瑜字字铿锵,“你是皇上的女儿,再怎样皇上也不会杀了你,最多只是监禁惩罚。而我和前锋营三万将士呢?今日我们的脑袋还在脖子上,明日很有可能就会搬家。纵然如此,没有一个士兵叫屈。我们肩负着保家卫国、铲除敌人的目标而来,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公主还要考虑吗?”
朱夭夭被逼到了绝处,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成瑜不给她休息的时间,叫一个丫鬟假扮公主,另一个丫头负责拦人。
自己则找了套士兵盔甲,叫公主换上,然后偷偷地带出去。
他叫来荆芥,让他率一支小队伍,随公主一起去借粮。
两只海东青也同去,在天上查探有无敌报。
此次借粮,须得万无一失。
荆芥领命。
有亲信士兵问他:“荆头儿,长公主借粮的口谕,真的是圣上下的吗?属下瞧着她,感觉脸色有些不大好。”
荆芥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的。胡乱猜疑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士兵吓得噤了声。
长公主脸上的不自在,荆芥当然看得出来。
长公主是被主子逼的。
但他支持主子做的所有的决定。
三万士兵的命啊,岂能白白牺牲?
士兵们保家卫国,保的是大家的家,卫的是大家的国,而不是成为朱氏王朝权斗下的牺牲品。
朱氏王朝做下的错事,就该由朱家的人来承担!
王杞还在为长公主寻找大夫。
成瑜已经暗暗地将朱夭夭送离了军营。
一路上,快马颠得朱夭夭快要呕吐。
荆芥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知道应该快速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救三万士兵于水火。
并且,一定得让主子活着!
他抓起水囊,倒出一点水,浸湿纱布,叫公主擦把脸继续启程。
朱夭夭若是喊撑不住,荆芥便塞给她几片切好的山参。
他不苟言笑,道:“为了大局,长公主还是委屈一下吧。三万士兵以及他们的家人,会永远感激你的。”
朱夭夭接过参片,心想:这三万人中,是不是也包括成瑜呢?
她是真的喜欢成瑜,接触后发现比幻想中还要喜欢。他就像星辰明月,照进了她的心里。
对兄长的嫉妒,对母后的怨恨,对宫中尔虞我诈的一切厌恶……都得到了治愈。
只是有些恐惧,不是理智控制就能克服的。她已经很努力,并且希望成瑜能看到她的努力。
因着这股勇气,她在遭到地方官员质疑的时候,挺直腰板,字字铿锵:“你们若是不肯借粮也可以,但本宫所说句句属实。本宫是奉了父皇密令过来的,若是耽误了军机要事,别说你们负罪不起,就连你们的家人,也要跟着砍头!”
跪在地上的官员问:“如此大事,皇上为何派公主来呢?”
朱夭夭瞪圆了眼,道:“尔敢小瞧女子!本宫就算是女子,也是天家之女。本宫之重,岂是寻常人可比的?再则,借粮乃是机密。为的,就是给玉氏一个措手不及。父皇的性子你们也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要是误了父皇的大事,到了阎王爷那里可别叫屈!”
朱夭夭眼神坚定,底气十足。
地方官被震慑住了。
朱夭夭又补一句:“本宫有御赐砚台在此,当场杀了你也无妨!”
说着,荆芥上前,拔出了刀。
地方官吓得瑟瑟发抖,立即命人打开粮仓。
荆芥带人,将粮食一袋袋往车上装。装完,再铺上稻草或布匹之类。
所有来运粮的士兵都扮作商人的模样。
一出衙门,朱夭夭腿就软了。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成瑜,成瑜……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只要能得到成瑜,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后面的事,荆芥会安排的。
她与粮食不同路。
荆芥护送她回军营。
到半路的时候,她对荆芥道:“万一,大军丢粮的消息传到地方官耳里……”
荆芥道:“公主无须担心。我自有秘密路线,叫可信之人运送。就算地方官怀疑了又如何,他们没有证据。且陛下英明神武,做两手准备也未尝不可。”
朱夭夭点了点头,开始憧憬再次见到成瑜的场景。
她想,他会怎么夸奖她呢,会不会对她刮目相看。以后她在他的心里,不再是无用之人,他不会再赶她走,会将她当成自己人。
自己人。
这三个字想想就感到甜蜜。
回到军营之时,天已经黑了。
成瑜挑灯在琢磨水路。
朱夭夭进入帐篷,想给他一个惊喜。刚探了个头,成瑜就看到她了。
他迅速站起来,问:“事情办成了吗?”
朱夭夭激动地点点头,脸因为过度兴奋而红得像个果子:“办成了,不信你问荆护卫。”
荆芥从她身后站出,颔首道:“长公主出力不少。”
成瑜紧皱的眉头松开了,示意荆芥下去休息。
荆芥告退,只剩下朱夭夭一人。
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期待着成瑜对她的第一次和颜悦色。她甚至想,成瑜夸奖她的时候,她要回答什么,才能博得最大的好感。
但是成瑜什么也没有说,只叫她也去休息。她恋恋不舍,一步一顿。
“慢着!”忽然,成瑜叫住了她。
她高兴得回过头去,一双眼睛里秋水点点。眼神无比期待,又无限柔媚。
成瑜看到她这般模样,愣了一下,转而低下头整理书桌,道:“明日,你就回宫吧。”
朱夭夭被彻头彻尾浇了一盆凉水,笑容凝固在脸上。
万万没料到,成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以为是开始,却被他宣布了结局。
她不甘,眼泪在眼眶打转。一不小心,就流在了脸颊上。
可是成瑜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她便举起袖子狠狠擦掉。
为了他,她已经做了这么多,不达到目的,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她几乎是用吼的,恶狠狠道:“成元帅,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过河拆桥,吃饱砸锅!你敢保证,此次危机解除,就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危机。只要王杞在你身边一天,你想保住的兵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安全。所以我劝你,还是让我留下来。否则到时候你无能无力,想要求人都无门!”
成瑜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正视着她。
她的话字字句句是侮辱,但成瑜并没有觉得半丝不悦。
成瑜仔细地思考着她的话,觉得挺有道理。
公主在,形势是有利的。
只要能打胜仗,能让士兵们安全回家与亲人团聚,他受点威胁,又算什么?
要他给朱夭夭磕一千个、一万个头,他都愿意。
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朱夭夭扬眉吐气,走出了他的帐篷。
这一回的示弱,被朱夭夭逮到了弱点。
翌日,成瑜发现自己的被褥不见了。问看守帐篷的士兵,士兵说被褥被公主拿出去晒了。
他去找朱夭夭,想把被褥拿回来。
陌生男女之间,岂能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来到朱夭夭帐篷一看,成瑜被气得七窍生烟。朱夭夭以公主之尊,蹲在一个水盆前在给他洗贴身的衣裳。
这怎么可以?
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调戏!
他轻咳一声,希望朱夭夭见好就收,把衣裳还回来。
朱夭夭见是他,高兴地洗了手进去拿红薯。
“给,新鲜烤的。士兵们不敢在本宫帐篷附近徘徊,无人会看见的。”
成瑜觉得自己应该给长公主说清楚。
“我有妻子,有儿子,有女儿。我很爱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放下他们。”
长公主不以为意:“你爱赵年年,赵年年不一定爱你。她已经叫赵首辅向父皇请旨,解除了你们的夫妻关系。现在,你只是你。我也只是我。你我之间,才是天作之合。”
“可我并不爱公主?”
“为什么?就因为赵年年比我更早认识你?”朱夭夭很不服气,“论容貌,我长得不输她;论身份,我比她尊贵;论付出,我一点儿也不比她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你就这般无动于衷吗?”
成瑜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想再言。
长公主的最后一句话,已经表明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的爱不单纯。
她要回报。
她不问对方愿不愿意,自私而贪婪地想要据为己有。
成瑜转身就走。
打胜仗需要公主,他只能忍着。
为士兵忍、为百姓忍、为家国的土地忍,他觉得值得。
朱夭夭十分得意,在他身后喊:“以后,你的衣裳我都包了,虽然我不大会洗,但我会用心学。除此之外,我还会给你炖点心,每一份,你都要吃完。你写字之时,我会在你身边研墨……”
成瑜捂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