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师们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皆说次日可以启程。

我归心似箭。

马车里,睿姑不解道:“赵姑娘,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我头戴竹笠,你就是把眼睛忘穿也看不到我的面容的。”

我抓着衣袖道:“只是觉得睿姑给人的感觉十分熟悉,想要亲近而已。就算隔着面纱,我也很欢喜。”

睿姑道:“实不相瞒,我与赵姑娘感觉非常相似。这十几年,不是没有机会离开济慈庵去求医,只是,不愿踏出那一步。这一回不知怎的,就跟着你来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了。”

睿姑在面纱后轻笑出声。

她与我在一起,心情仿佛很轻快,不像在济慈庵,整个人就似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然而,当马车来到京城外的时候,睿姑显得紧张起来。

她抱起胳膊,整个人缩在马车角落里。我靠近她,关心地问:“睿姑,你怎么了?”

她摇着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总觉得这里曾经有我非常可怕的记忆,以及,让我恐惧的人。”

我抱住她,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陆月华已经死了,皇后也紧接着撞柱自尽,所有想害我娘的人,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往后,有我,有爹,有大哥一起保护娘亲,一定不会让她再受到伤害。

在我的轻哄之下,睿姑安静了下来。

马车入了城。

忽然,道路上传来非常喧闹的声音。

好像有无数人,集合在一起。

奇怪,今日又不是年节,街上怎么这么多百姓?

我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瞧,无数的百姓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往远处看。

有的人还兴致高昂地叫:“近了,近了,淑妃娘娘的仪驾来了!”

其余的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淑妃娘娘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听说,她把自己的首饰与俸禄全都捐出来了,换成粮草去支援北边的将士们了。正是有了娘娘这么好的人,才能保得我大礼的安宁啊!”

“前不久,淑妃娘娘还亲自给贫苦人家施粥呢。”

“不止这些!我听说淑妃娘娘寻找了一些作坊,让那些四处游**的流浪汉与乞丐都能通过自己的双手混口饭吃。真是人美心善,还减少了那些人作案的机会,咱们走在路上,也比以前心安多了。”

“想来这次淑妃娘娘去城外寺庙为远征的大军祈福,一定能够得到老天垂怜。”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淑妃吹成了九天玄女。

只是,我却隐隐感觉到,淑妃与以前不一样了。

她明明只在妃位,为何会用皇后专用的仪驾?

这是僭越!

对她有害无益。

皇上的疑心,她该比任何人都懂。可她仍坚持这么做,不禁令人生疑。

我陷入了沉思。

睿姑刚来京城,什么都不熟悉。她见我打开了帘子,也跟着来看。

我脑海里还在想淑妃的动机。

她这样做,最大的得益者是谁,最大的受害者又是谁?

得益者,我思来想去,没有结果。

可受害者,明明白白有一个!

那就是她的养子——大皇子朱宣。

她行事如此张扬,像是在对外宣告:二皇子死了,三皇子被流放,太子之位,迟早落到老大的手里。我母凭子贵,乘坐皇后的仪驾又何妨?

皇上看在眼里,势必冷落大皇子。

甚至,像对待三皇子那般,将大皇子流放。

毕竟,皇上还年轻。他只要广纳妃嫔,雨露均沾,不愁没有新的子嗣。

他只得三子两女,并不是身子之故。而是后宫萧条,妃嫔屈指可数。

我想得出神,眉头紧紧皱起。

睿姑见状,伸手来抚我的眉,问:“何事让你如此忧心?”

随意揣测皇家乃是大罪,照理我不该告诉别人。可睿姑不同,我的内心早就初见面时就认可了她,于是把心中怀疑,尽数道出。

睿姑听后,轻轻笑了:“我以为什么难事,值得你如此伤神?”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睿姑有了答案,连忙问:“您想到什么了?”

睿姑答道:“答案只有一个,便是淑妃有自己的孩子了。”

“什么?”我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淑妃已经十多年未有生育,不免让人怀疑是生完长公主后伤了身子,怎么现在无端有了身孕?”

睿姑说话缓慢,很是温柔:“怀孕一事,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就连四五十岁的妇人,都有生子的可能。”

我顺着她的话道:“您的意思是,淑妃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瞒着皇上,用这种方式,让皇上忌惮大皇子。等到皇上流放了大皇子,或者将大皇子贬为庶人,淑妃再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等到皇上对她印象好了一点,她再告诉皇上怀孕的消息?”

睿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而且淑妃已经知道,她肚子里怀的是一个男胎。”

外面依然人声喧闹。

不久,全都退到了两边,屈膝跪下,向淑妃行礼。

按照规矩,我们也要走出马车。

一行人来到路边,下跪低头。

我用余光打量,看到仪驾上淑妃娘娘的衣着。她如寻常百姓般穿着粗布衣裳,更显亲和。一张脸上更是未施粉黛,拉近了与民众的距离。

就在仪驾经过我们前面之时,睿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像是看到了内心深处最恐怖的东西,再也无法安然跪着。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尽量伸直身子遮挡住她。

可淑妃居高临下,还是看到了我们这边的异样。

仪驾停了下来,有个侍女来到了我们身边。

她指着睿姑,喝道:“你,摘下竹笠!淑妃娘娘怀疑你是他国奸细,要我来查明你的身份!”

我心中一颤,抬起头来。

只因我觉得这宫女的声音耳熟。

我曾见过淑妃,当时她身边就有宫人伺候着。此时仰头,是为了让她认出我来。

果然,这个叫蝶玉的宫女见到我,讶异道:“赵大人,是你!”

我指着睿姑道:“她是我的朋友,绝非细作。”

蝶玉为难:“这是淑妃娘娘的命令。”

我叹道:“实不相瞒,我的朋友得了奇症,这张脸,无法见人。要是蝶玉姑娘见到,恐怕夜里要惊梦!”

蝶玉道:“无妨,只要能够完成娘娘交代的任务,就算有些伤眼,我也不怕。”

说着,她就要去掀睿姑的竹笠。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正想喝止。睿姑却不着痕迹地戳了戳我的后背,像是在告诉我不用担心。

随后,睿姑亲手掀开了白纱,我转头望去,只见她一张白皙嫩滑的脸上,赫然长了无数的脓包和麻点。

蝶玉“呕”了一声,捂住了嘴,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不知道和淑妃说了什么。

淑妃亦蹙起了眉,满脸都是不适。叫人快启程,不要在此处逗留。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待仪驾远去,百姓们也散得差不多了。

我们一起回到马车上,亲眼看见睿姑在白纱里摸索,然后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东西。

“这是?”

“人皮面具。”她道,“我也是偶然得之,藏在身上。”

荆月点头:“江湖上,是有这种奇物。只是,我所知道的人皮面具都是光滑的,这一张,怎么会有这么多脓包呢?人皮面具可是死物,这……几乎不可能啊。”

“的确不可能。”睿姑一边回答,一边拿出一块手帕,在那面具上擦拭着。奇怪的事情出现了,那些脓包和麻点,全都不见了!

我惊愕道:“难道,这些是您绘上去的?”

睿姑回答:“是啊,我对京城有着深深的恐惧,想到还要再来,不免害怕。于是就提前在面具上作画,好让旁人嫌弃我,甚至会因为怕传染,而不敢碰我。”

荆月啧啧称赞:“我还从未见过有人作画,能画得这么逼真的!睿姑,您真了不起啊!”

我亦是同样心理:“如果何时能亲眼看着睿姑作一幅,那就是我们眼睛的荣幸了!”

睿姑从行礼里掏出笔墨道:“这有何难?”当即在缓缓前进的马车上,运起笔来。

就算马车行得再慢,还是有一定震动的,但睿姑却一点儿也不受影响,下笔如有神助。不一会儿,一张长满了脓包的脸又绘成了。

跟着睿姑越久,我对她的崇拜之心越强烈。

如果,她真的是我的娘亲……

我感到雀跃。

原本我想先带她去见爹爹,可是睿姑到了相府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进去。

问她,她也说不出为什么。

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华太医那里。

华太医住处隐蔽,幸好荆月知道。我们故意兜了好几个圈子,中途还换了马车,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华太医。

我向华太医介绍:“这是睿姑,我的至交好友,有疑难杂症,想叫华大夫帮忙。”

华太医很是客气:“赵姑娘哪里的话,你们两口子对老夫有恩,你的朋友,自然就是老夫的朋友。”

说罢,拿出一块帕子,想要为睿姑诊脉。

睿姑坐了下来,等着华太医的结论。

“你生过孩子。”这是华太医的第一句话。

“生完孩子当天就受了凉,而且还是大凉,身子受损严重,癸水不调,时有时无,时多时少,吹不得风,终年不能碰凉水,一到刮风下雨天,就剧痛难忍,生不如死。”

这是华太医说的第二句。

“你脸上有伤,容颜被毁。”这是华太医说的第三句。

睿姑的声音颤抖了:“神医,请问我的病能治吗?”

“腹寒之症,可以调理,但要想根治,必须加上一味特殊的药引。”

“什么药引?”我赶在睿姑前面问。

“血魄花。”

“何为血魄花?”

华太医耐心解释:“血魄花,长在南方极暑之地,聚天地间最热的灵气,五十年才得一朵。熬在药里服下,能逼走人体内过盛的寒气,只是过程阴阳相冲,痛苦难当,若没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就会挺不下去。”

“我可以。”华太医话音刚落,睿姑就道,“我受了十九年的折磨,一日日熬着,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

华太医叹了口气道:“夫人的意志,老夫佩服。只是,这血魄花不好求啊!”

我想到了自己服下的天山雪莲,脱口而出道:“莫非,在皇宫?”

华太医颔首:“没错,天下唯一的一朵,就在皇宫。”

这可犯难了。

皇上肯割爱吗?

如果能确定睿姑是我娘,且容貌依旧,想来,他是肯的。

可男子心易变,万一,他见了睿姑现在的模样,避如蛇蝎……

我提议道:“血魄花的事情,稍后我与父兄一起想想办法。华大夫还是先看看睿姑的脸吧,不知能不能治?”

睿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摘下了竹笠。

难怪,所有同时见过我与我娘的人,都说我和她长得很像,而睿姑日日看我,却十分平静。

她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就连上下眼皮上,都是错落的伤痕。

她的本来面貌,完完全全掩盖在这令人心疼的疤痕下。想到曾经有人拿着把刀对着她狠下毒手,我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

庵主说过,见到睿姑之时,她的整个人都泡在水里。

聪明如她,遭到追杀,为了活命,只能选择水路。

有谁能够想到,一个待产或者已经生了孩子的妇人会躲进水里。我一边心疼她的遭遇,一边又为她的智慧折服。

“怎么样,华大夫,睿姑的脸,有恢复的可能吗?”我急切道。眼中,充满了希冀。

华太医沉重地摇了摇头:“伤势太重,且拖延的时日太久,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

睿姑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旋即恢复平静,哂笑着道:“虽然治不了,可我却认识了赵姑娘与华大夫这么好的人,来京一趟,不算没有收获。往后赵姑娘与华大夫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睿姑一定倾力相帮。”

睿姑说了许多,华太医却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接着上面的话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