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境内,济慈庵。

听了睿姑的话,我的心里“咯噔”一声。

“睿姑,信女求您指教!”我诚恳地请求。

睿姑的脸遮在面纱下,看不出表情,又因她戴的是竹笠,连眼神都无法获知。

她的口气淡淡的:“我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办法?打仗是关系千千万万人的大事,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我劝你,也不要再管。战事正酣,理应交由主帅决断。你去,只会分他的心。”

睿姑说得没错。

似我这种文官,只能尽己所能改善民生,对于打仗,一窍不通。

“但你也不要太过悲观。”睿姑接着道,“当今皇上,是个有野心的君王,我相信他选中的主帅,自有过人之处。还有边关巡防,一定远胜往日。你不是说,你派人去打听消息了吗,不如暂等几日,等她们的消息。”

也就只能这样了。

不过,我听睿姑的话,似乎对皇上十分了解,忍不住问:“您认识皇上吗?”

她很自然地答:“不认识。”

“那你怎会知道他的野心。”

“从他颁布的政令中看出来的。”

我追问:“睿姑对国家大事也有研究吗?”

睿姑否认:“不曾。只是凭感觉而已。”

我趁机把沿路所见寺、庙情况一说,想听听她的意见。

睿姑接过了本子,走至窗口,一页页仔细翻完,道:“你这可要小心收好了,莫给人看见。否则,那些人连骨头也不会给你剩下。可以禀告皇上,但不要奢求他会立即做出决定。”

“一来,牵涉太广,处理起来十分棘手,惩治贪官后,新的官员力量无法及时补给,会造成朝政瘫痪;二来,民众愚昧,比起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英雄,他们更信奉神佛。皇上要想巩固统治,就得让老百姓心中存有信仰,而愚昧的百姓,更容易控制。”

我讶然道:“皇上的愿望,难道不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睿姑笑了一声:“控制与过好日子,有什么冲突吗?百姓在他的掌控下不受战乱侵扰,有吃有喝,便是大多数人所认为的国泰民安。”

我沉默了。

因为她说得有理,根本无从反驳。

虽然睿姑远离朝堂,可她看问题远比朝中那些官员还要清晰。还能举一反三,由民间境况推测到朝廷的态度。

她真是个奇女子!

我不由得问:“那如果要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百姓富足,该如何呢?”

睿姑略一思索,道:“你指的,应是酒足饭饱后,精神上的富足。宋朝皇帝赵恒曾写过一首《劝学诗》,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稻梁谋。所以若想真正实现民富国强,必须让所有的百姓读书。”

一语惊醒梦中人。

国强,靠的不仅仅是一小部分人。

大家都是大礼的子民,如果每个人都学有所用,众人一起拾柴,礼朝的火焰便能燃到最高。

可是,理想十分美好,实践起来,怕不容易。

我感慨道:“百姓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又哪来的银子上书院读书呢?”

睿姑不以为意道:“那就让朝廷出这个银子,让足龄的孩童人人有学上。”

我为她的“异想天开”而感到诧异:“国库的银子向来不够,如今要用来打仗。每逢饥荒,还得购粮赈灾,水涝时节,又得建坝修渠。”

“这不是你该费心的事儿,内阁自有方法。有的人张嘴一吐,就是整个朝廷半年,甚至一年的税收。你不是记了本名册吗,皇上若想搞钱,就会从名册上动脑筋。你只需建议,后面的事交给皇上。”

我听着她的言论,越听越是心惊。

为什么她远在偏僻小县,会有这么多的感悟?语气中,又仿佛与皇上、内阁很是熟稔。

她当真从未入过京城吗?

我向她打听:“听人说,睿姑是大约十九年前来到这里的,敢问睿姑是哪里人士啊?”

我的话问得突兀,睿姑一言不发。

“实不相瞒,睿姑的口音与我认识的一人极为相近,所以我猜,你们或许是老乡。”

睿姑还是不说话。

良久,她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士。遇到庵主以前的事,我全都没有印象了。”

在睿姑的叙述中,我听到了她的故事。

那一年,庵主上京,参加一个大型的佛会。听完后想要回程,在一片水域中见到了浑身是血的睿姑。

庵主慈悲心肠,立即叫人将睿姑救起来。睿姑一上岸,就失去了意识。

看睿姑的样子,分明是遭了仇敌或劫匪。庵主当机立断,令马车快行。同时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物,抹在睿姑的伤口上。

等到睿姑醒来,她问睿姑一些问题。可睿姑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问三不知。

庵主不忍心丢弃她,就将她一路带到了济慈庵。

在听到睿姑被人追杀时,我几乎要以为她是我娘!可是,她说她是从水里被救起来的,也未提有孕之事。

我存了疑心,想要看看她的样貌。

明知有些冒犯,还是忍不住提出了。

哪知睿姑的身子发起了抖,冲我呵斥道:“我从不与人说起我的故事,不知怎的与你心生亲近,中了邪一般,囫囵地告诉了你。你却刨根究底,不知分寸!”

说罢,扬长而去。

我感到愧疚,追出去想要跟她道歉,没找到睿姑,却遇到了庵主。

庵主双手合十,道:“睿姑已有数年不曾有如此失态的模样,敢问施主,发生了何事?”

我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知。

庵主叹息一声,道:“施主,你这个问题不该问啊。”

“还请师太指教,信女以后一定注意。”

庵主微微仰头,视线看向了远方:“只因,睿姑的脸上,布满了错落的疤痕,就连额头与眼周,都无一块好皮。所以她长年戴着竹笠,就是不想有人看到她的样貌。”

我感到深深的难过,旋即想起了华太医。

“信女识得一位神医,医术高明,曾救信女与信女的朋友于危难中。信女不敢保证能治好睿姑的脸,但稍稍改善应是没有问题。如今睿姑生信女的气,怕是不肯见信女。有劳庵主将话带到,也好让信女做些补偿。”

庵主闻言,眼睛亮了:“若真有绝世神医,自然再好不过。贫尼就是硬劝,也得把她劝去。实不相瞒,睿姑并非只有脸伤,她还有极其严重的腹疾,癸水时有时无,每一次来时都痛不欲生。甚至平日里好端端的,也会突然腹痛晕倒。贫尼也为她请了许多大夫,但都说此病无治。”

“怎会如此?”

庵主捻着手中的佛珠,神情十分凄楚:“因为当初贫尼救下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水里泡着。而后看大夫,大夫竟然说,她当日刚刚经历过生产!她的身子,因此而坏到了极点。”

生产?

我在痛惜之余,想到了我娘。

“那孩子呢?现在哪里?”

庵主摇了摇头:“四顾茫然,何处去寻?”

我越发怀疑睿姑就是我娘。

“师太,既然睿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她现在的名字,是您起的吗?”

“非也。”庵主摇摇头道,“当初到了这里,贫尼问过她,既然无处可去,要不要留在这里出家。”

我仔细地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睿姑虽然没有记忆,但是很坚定地拒绝了。她说,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可以这么做。我们商量之后,决定让她带发修行,哪日她忆起往事,随时都能回到红尘。”

我想到了爹爹,道:“红尘里,该是有她牵挂的人。记忆会消失,但刻骨铭心的爱却不会。”

“你说得有理。”庵主道,“起名时,我写了十个字让她挑,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个也不中意。于是我拿了一本佛经给她,让她自己替自己起名。她随意地翻了几页,一眼就看中了睿字。”

睿,是我爹的名字。代表娘亲十九年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那个人。

我的眼睛微微有些湿了,叫庵主稍等我一会儿。然后回房,在纸上写下“薛庭缚”三个字,折好,拿出来交给庵主:“有劳师太,帮我转交给睿姑。”

庵主没有多问,爽快地答应了。

庵主走后,我与荆月说了自己的看法。

荆月道:“这世上没有女人不在意自己的容颜,对于夫人介绍的神医,睿姑一定会心动,所以,她跟咱们去京城是必然。到了京城,与赵相一见就知道了。”

荆月的话让我宽心许多。

与娘亲已经分开这么多年,不必急在一时。

急也没用。

不如静静地坐下来,喝一杯茶,缓解心头的焦虑。

才喝一口,睿姑就推门进来了。她拿着手中的纸,问:“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隐藏在竹笠下,还是叫人看不出表情。可是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内心,以及,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我缓缓地告诉她:“这是我娘的名字。”

“你娘?”她喃喃,“为什么,这个名字好熟悉?”

我激动地走至她身边,道:“也许,你们认识。庵主跟您说了吧,我认识一个神医,医术非常精湛,如果您愿意试试,我可代为引见。同时,我会带您去见我娘,万一你们真的认识,她可揭开您前半生的记忆。”

未有明确答案前,我不敢直说。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较为稳妥些。

睿姑没有回答,似是在思考。

我微笑道:“此事不急,我还要在庵内再住几日。睿姑您慢慢思考,我等您的答复。”

去打听成瑜大军消息的女武师还没回来,我每日都忧心似焚地等着。

被睿姑救回来的女武师中有一个受的只是轻伤,天天去约定好的地方等同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消息也随着战事的推进传回来了。这里离边境较近,接收消息的速度比京城还快。

一共两个。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大礼军队深入腹地,被玉氏和倭国联手攻击,死伤无数。

好消息是,北疆发兵增援大礼,已经在路上。

至于更细致的消息,想是大军内部封锁了,不为外人知晓。

我又厚着脸皮去请教睿姑,让她从这两句话分析分析内情。

睿姑一语道破:“前者,我早有论断。后者,想是北疆得到了一些好处。皇帝远在京城,要想颁布圣旨,三点之间来来回回,不切实际。所以这好处,是军队内部私自允诺的。可你的丈夫,不过是个元帅,以他的身份,允不了北疆想要的好处。因而我猜,军队里还有一个比你丈夫更有分量的人!也许是监军,也许是别的身份。总之,异常尊贵就是了!”

“长公主!”我脱口而出道,“长公主朱夭夭,就在随行的军队里!”

“她一个女子,去军队做什么?”

我有些哀伤,道:“实不相瞒,她爱上了我的夫君。我此次前去军营,就是被长公主赶出来的。不然,我会与夫君同甘共苦。”

睿姑道:“这长公主倒是个性情中人。看来,她用情颇深。”

“是。”

听到了我肯定的答复后,睿姑叹道:“我想,我大概知道北疆为什么会出兵了。”

我连忙问:“为什么?”

睿姑肯定道:“长公主为了爱人,牺牲了自己的终身幸福,用与北疆联姻的**,劝动了北疆王出兵相助。”

我愕然道:“难道,她不要成瑜了吗?”

睿姑幽幽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在爱情面前,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再者,纠结此事已是无用,打仗,看的是结果。北疆的突然加入,势必打倭人一个措手不及,你丈夫,将会因打赢此仗而名垂青史!”

睿姑豪气万千的话,令我潸然泪下。

没有了远方的牵挂,脚步便不用停留。我在济慈庵里,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我真诚道:“睿姑,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信女无以为报。您就随信女一同入京吧,给信女一个报答的机会!”

她没有犹豫,道:“这几天我想好了,人生难得几回搏。虽然经过了那么多次的失望,却还是对恢复容貌充满了期待。那就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另外……”

她认真道:“我很想见一见,那个叫薛庭缚的女子。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是亲切。”

我激动得心跳加速,忙不迭地点头:“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