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郡内。
朱夭夭来回踱步,忧心忡忡。
忽然,外面有士兵来报:“公主,元帅回来了!”
朱夭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似的跑了出去。
“成瑜。”她大声叫。
不顾公主的仪态,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她想过成瑜回来后是什么样子,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见到的那一眼,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他趴在荆芥的背上,出气多进气少。满脸血污,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还泛着神光。
“成瑜,你怎么样?”她焦急地对着成瑜上看下看,然后转头,对着身后站着的士兵道,“军医呢?快去请军医!”
话音刚落的时候,她低下头看到了成瑜的右手。
内心大恸。
这本该是舞刀弄枪的一只手,保家卫国的一只手啊!可是,它却被赵娉婷砍掉了一根手指。
那伤口丑陋,像是倭人的叫嚣与挑衅,更是一个不顾己身、精忠报国的将军的屈辱。
朱夭夭的心碎了一地,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
军医将成瑜扶了进去。
荆芥再也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朱夭夭本想进去陪着成瑜,忽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跑出去往外面看,紧接着又跑了回来。
“其他的士兵呢?”
她对着荆芥问,心中已经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荆芥仰面,目光悲怆:“死了,全死了。”
“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朱夭夭紧追不舍,“海东青呢?”
荆芥讶然,猛地一个哆嗦:“什么?饮雪还没回来?”
朱夭夭的心沉了下去,像暮时低入山谷的夕阳。
“不止饮雪,墨羽也去了。”
荆芥霍地站了起来:“我要去找它们!”
按理,海东青的速度比马快。荆芥背着成瑜一出悍城,就上了停在城外的马儿。他以为,海东青们早早地回来了。
可惜他错了。
是他太自信,以为海东青是战无不胜的。从前饮雪墨羽合作无间,克服了多少的艰难险阻。他想当然地觉得,它们是鸟中的“常胜将军”。
他自责不已,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就因为他的筹谋不当,害死了这么多的兄弟,还害得主子最重要的两只鸟儿生死不明。
如果救不回饮雪墨羽,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关键时刻,朱夭夭叫住了他。
“荆芥,你要去哪里?”
荆芥沉痛道:“我要替主子,去将两只海东青找回来!”
“你这个样子,怎么找?没走几步, 就会倒在地上。到时候海东青没救回来,还搭上了自己!”朱夭夭呵斥道,“海东青生死未卜,每个人都很担心,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成瑜啊!我不希望他包扎完后,看不到最信任的朋友!他失去了容貌,更失去了手指,他处在最脆弱的时刻,需要陪伴和安慰。”
朱夭夭当然知道成瑜心性坚韧,心智强大。可是她太爱他,爱之深,关之切。她害怕一切对成瑜不利的情况发生,哪怕概率极低。
她想起成瑜将她赶回安州郡,自己却留下来抵抗倭寇的场景;想起成瑜被抓走后不能寐的夜晚;想起打开信封,从里面掉出一根手指的惊悚画面;想起信上一字字、一句句诛心的话……觉得成瑜的获救是上天恩赐的福分,她必须好好珍惜。
她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不想遭遇一点点的意外。
只要成瑜好,旁的她都可以不在乎。
她向着荆芥下令:“你快去喝点水,到成瑜的帐篷中休息。至于那两只鸟,我会派人去打探!”
荆芥还未回答,远方飞过来一团巨大的影子。紧接着“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砸在了附近的一个屋顶上。
一个值守的士兵喊起来:“公主,公主,是两只海东青!”
朱夭夭又喜又忧,大声道:“快,抬进来!”
地上铺满了干草,两只海东青躺在上面。
军医检查完,道:“白鸟无事,只是驮着黑鸟飞回来,精疲力尽,休息一晚便好。”
“那墨羽呢?”朱夭夭忙不迭问。
军医用烤过火的匕首剜掉墨羽体内的一个箭头,撒上药粉,道:“黑鸟受伤过重,属下只能尽力而为。”
荆芥不能接受,拽住了军医的袖子,急促道:“不,您不能只是尽力而为,您必须得治好!如果墨羽有事,您叫饮雪怎么办?叫主子怎么办?”
军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如果黑鸟身上是普通的伤势,老夫确能保证。可据老夫观察,黑鸟伤的位置不对,而且很重,倒不像是意外受伤,而像……”
“像什么?”这回发问的是长公主。
军医道:“像是自己扑上去,主动受这一箭。”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长公主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这句诗。
她已经明白了墨羽为什么会受伤。
是饮雪有难,墨羽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前面。那原本该招呼在饮雪身上的伤,由墨羽代为承受了。
饮雪为了救墨羽,突破围困,精疲力竭地飞回来。
两只鸟的爱情,令她潸然泪下。
长公主还在伤神,就听成瑜的屋子里有人出来。
“回长公主,您快去劝劝将军!”
“怎么了?”长公主急急忙忙赶上前去。
“元帅他……他……伤势未愈,就要起来……”
“起来作甚?”
“说是,要去就近的北疆。”
“去北疆干什么?”
“请北疆王相助,出兵一同对敌。”
“这怎么可以?”
朱夭夭就算不懂打仗,也知道借兵之难。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北疆王怎么肯?
而且如果此次出兵,就会同时得罪玉氏和倭国,北疆将无宁日!
怎么算,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顾及到成瑜现在的心情,朱夭夭没有立即否定。且成瑜素有战神名号,她想听听成瑜的意见。
或许,是她狭隘也不一定。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成瑜已经坐起身来,往嘴里丢入参片。
见到朱夭夭,他惊愕道:“公主怎么进来了?”
朱夭夭开门见山:“你要去北疆请援军?”
“是。”
“用什么理由?”
成瑜转过头去:“没有理由。”
他不过是大礼的一个臣子,而且还是一个备受忌惮的臣子,根本许诺不了北疆什么。
“那你怎么有把握让北疆王出兵?”朱夭夭追问。
成瑜抿紧嘴唇,不说话。
朱夭夭拦在门口:“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不会叫你出这个门!”
成瑜幽幽道:“公主,你拦不住我的。”
长公主苦笑一声:“是啊,我拦不住你。可是你若强闯,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成瑜看着朱夭夭,觉得她有哪儿不一样了。
没有了公主娇纵的脾气,也不再以自我为中心,懂得替他人考虑,更懂得如何去看待局势。
他不知道,他被捕的短短两天,在朱夭夭眼里,就像两年那么长。
她望穿秋水地盼着他被救回,又要替他稳住军心。
她早就这连绵的战火中感受到了士兵的辛酸、付出、决绝、牺牲,那是她在皇宫里不曾见过的惨烈。
以前她以为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是世间最大的灾难,等看到战火蔓延,她才明白,个人的荣辱真的太渺小了。
尤其是这两天,她成为了军队的支柱。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得迫着自己坚强。
她强颜欢笑,安排着士兵们的衣食住行,布兵排练,还要鼓舞军心,激发斗志。
她什么都不懂,只能虚心向军队里有经验的老将请教。她从高高的云端走下来,加入到将士们中间,尊敬他们,礼待他们。
这时她才感到肩上的重担与责任。
她在重压下迅速地成长。
夜不能寐的时候,她甚至想,如果当初没有赶走赵年年,该有多好!赵年年足智多谋,一定可以帮到成瑜。
现在,她所有的苦难只能往下咽。
成瑜回来了,很好。
她忍着心痛,道:“还请元帅为所有的将士考虑!”
成瑜道:“我就是为了大家考虑,才作出这个决定!”
“那你凭什么借?”她的身体依然纹丝不动,挡在门前。
成瑜知道瞒不过了,干脆直言:“北疆王有个小儿,今年五岁,是他唯一的儿子。我欲以他为质。”
“你确定一定能抓到他?”
成瑜颔首:“能。”
朱夭夭笑了:“能抓到,却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是不是?”
成瑜默认。
朱夭夭大声道:“元帅是军队的主心骨,将士们缺不了你。但我不同,我只是一个女子,于打仗方面,百无一用。我去,比你去更合适!”
“公主千金之躯,不可!”
朱夭夭不自然地笑:“谁说我要去送死了?”
成瑜有了不好的预感,皱起眉道:“那公主决定怎么做?”
“自然是以公主之尊,向北疆请求。”
借兵不是儿戏。
别说公主,就算大皇子亲去,北疆王也不买账。
除非,有大礼皇帝的亲笔圣旨。
成瑜拱手:“还请公主说实话。”
朱夭夭闭上眼,下定决心:“如果,以我大礼最尊贵的公主之躯前去和亲,元帅以为如何?”
自然可!
虽然不是皇帝下令,可若生米煮成熟饭,就算皇帝不肯,也来不及了。何况此举帮大礼借到了兵,出于各国邦交,皇帝也只能认可与北疆的关系。
否则,他日大礼若有难,将陷入孤立无援之地,无人敢来相帮。
至于北疆,一个小国,平日时不时地受玉氏西来侵扰,早就对玉氏恨之入骨。如果能与大礼联手将玉氏灭了,对他们有极大的好处。
唯一担心的是,玉氏灭后,大礼会不会将手,伸到他们的腹地。
有了公主和亲,便能结百年之好。
顾虑全消。
所以说,公主的这个法子,简单有效,天衣无缝。
可是……
公主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是自己啊。
成瑜忘不了,公主如何任性地跑出宫,千里迢迢地来找他;也忘不了,公主为了赶走年年,设计一场凌辱,不惜毁掉自身名节;更忘不了,年年受公主逼迫,不辞而别,留他一人,伤心断肠。
明明,她是天之骄女,任性妄为,不可一世。他也习惯了她的刁蛮、无理。
她的乍然改变,让他不能接受,更让他觉得愧疚。
然而一想到已经战死的同袍,以及困守在安州郡的兄弟们,拒绝的话,便哽在了喉间。
为了大局,他只能赞成让公主去和亲。
原本无忧无虑的她,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远离母国的陌生的土地上,给别人的孩子当继母。
一朵盛开的花,即将枯败。
朱夭夭亲手掐断了自己的花期。
“请元帅成全!”她拱着手,用的是士兵参见主帅最高的礼节。
成瑜挪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踱到她身边。短短一个字,用尽他半生力气。
他说:“好。”
朱夭夭含着眼泪笑了:“谢元帅!”
“来人,护送公主!”成瑜大声命令。
借兵之事,越快越好。
心腹们忙着准备。
清泪挂在朱夭夭的脸上,第一次投射出摄魂夺魄的美丽。她的一身风骨,把整个安州郡的花儿都比了下去。
“元帅。”她喊。
成瑜这个名字,从此以后与她无关了。
“临走之前,你能不能抱抱我?”她有些卑微。
成瑜没有犹豫,把长公主紧紧地搂在怀里。
长公主泪流满面:“原来,被你拥抱是这样的感觉。此愿已了,余生都有了慰藉。真好,真好。大礼之女朱夭夭谢过元帅,拜别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