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乾清宫陷入巨大的寂静。
倏忽,淑妃一掌掴在我脸上:“赵年年,你血口喷人!”
“我没有。”我定定地看着她,“去年封赏宴,我在宫中迷路,经过思挂园,亲耳听到你与男人偷欢。”
“听到?”淑妃冷冷笑道,“这么说,你并未亲眼见到,那你凭什么以为,在里面的人就是本宫和监正?依本宫看,你是因胡乱编排说不出有力的证据,便捏造捕风捉影的伪证,甚至不惜损害皇家颜面!”
淑妃这句话说得严重。
她一口咬定成瑜要谋反。假如此时传出皇家的脏事儿,成瑜便可以“清君侧”的理由挥师攻入紫禁城。所以最后一句话,是真正的诛心之论。
她太懂得把握皇帝的心思了。
我偏不惧,定定道:“除了我,还有一人知道此事!”
“谁?”她警觉道。
我本想说琰琰,可琰琰是成家人。无论成瑜和琰琰做得有多好,姓“成”就是他们的原罪。
于是,我改口道:“淑妃的贴身丫鬟,蝶玉。只要将她抓起来,严刑拷打,就一定可以逼问出真相。”
淑妃慌了:“一个女子,如何承受得住刑房里的酷刑,你是想屈打成招吗?”
我没有继续说话,静静地等着皇上的答案。
皇上是个男子,更是普天之下地位最高的男子,他可以三宫六院,却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妃子红杏出墙。
他的疑心,是对付淑妃最佳的利器。
皇上眯了眯眸,对着身边的总管太监下令:“抓蝶玉,去刑房!”
淑妃急了,踉跄几步跪倒在地,抱住了皇上的小腿:“皇上,你我多年情分,不能这般疑心臣妾啊!就算最后还了臣妾清白,臣妾也难免遭人非议!”
皇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只要你问心无愧,何须害怕深查?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至于你会不会遭人非议,朕相信事实胜于一切。”
“可是……”淑妃还待再说。
皇上神色十分冷漠:“难道,淑妃是在害怕什么?”
“没有,臣妾从来没做过,怎么会害怕呢?”淑妃垂死挣扎着,声音越来越小。
我想她现在害怕的,不只有通奸一事,还有对我娘做出的恶事。只要刑房撬开了她贴身宫女的嘴,多少年的肮脏便全都瞒不住。
她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上,早就没有了之前的底气。如一只惊弓之鸟,听到一点点异响就会崩溃。
皇上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坐回了龙椅。他没有在等待中白费功夫,拿起奏疏一本本地批阅。批注的时候,全神贯注。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并不能影响他集中精神。
他是个够格的帝王,除了人情味儿什么都具备。
可他不讲情,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忠臣良将若去,贪官污吏便会占上风,吏治一坏,他宵衣旰食治理多年的国家,就会走向腐朽与衰落。
他所坚持的信念,终有一日会露出弊端。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乾清宫的香也快燃尽了。
太监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我直起了身子,淑妃更是伸长脖子,如一只鸭,望着来人的方向。
直至那太监跪在地上,皇上才搁了笔:“说,都招了些什么?”
那太监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刑房还没有消息,想必未得到结果。奴才……奴才是来报司天监的消息的。监正大人他……现在正跪在门外……”
皇上看不出喜怒,道:“就让他跪着吧。”
太监却没有退下,头埋得更低:“皇上,监正大人……快没命了啊!”
“怎么回事?”皇上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站起来喝问。
小太监都快急哭了:“监正大人是拿了刀来的,二话不说往……往那里扎……现在满身是血,人都快脱力了……奴才劝他去看太医,他也不肯,只是跪着,说一定要跪到皇上相信为止……”
皇上再也不能保持镇定,冲着那太监吼道:“还不快带朕去!”
小太监麻溜地爬起来,在前面引路。
殿内,只剩下我、淑妃、大皇子,还有总管太监四人。
总管太监一双眼睛如鹰,紧紧地锁在我们身上。
淑妃转过了身子,没有让我们看到她的表情。可她颤抖的双肩,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很痛,痛入骨髓。
可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脑海里久久回**着小太监来报的那句话。
淑妃的男人,太决绝了!
为了保住淑妃和她的孩子,竟然不惜自宫。
如此,皇上对他的信任,无疑多了很多。
门口有几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往我们这边瞧。我知道,他们是在监视我们。
皇上去了好一会儿,淑妃也哭了好一会儿。
骤然间,她转头:“赵年年,你知道你的诬陷造成了多重的后果吗?因为泄密太多,历任司天监正都活不过四十,且代代单传,生下一个儿子后,便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袁家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就是为大礼尽忠。可你,却断了袁家的香火!赵年年,你不只是袁家的罪人,更是大礼的罪人!未来千百年大礼朝三年一次的天灾人祸测算,彻底断送在了你的手里!”
司天监的重要性,我早就知道。代代单传,倒是第一次听说。
淑妃拿大礼当幌子,将诸多罪名安在我的头上。我瞧着她还未显怀的肚子,心想这真是欲盖弥彰。
我哼了一声,讥讽道:“袁家断子绝孙?我看未必。淑妃与监正往来已久,说不定早已珠胎暗结。”
淑妃闻言打了个寒噤,脸色如衰败了的残花,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模样:“袁家为江山付出了多少,皇上都看在眼里,监正出事,皇上一定饶不了你们。作恶者,终将付出代价!”
淑妃话音刚落,就有数个太监拖着铁链过来,将我和大皇子捆得严严实实。
“皇上口谕,将大皇子和赵年年押入刑房审问。”
淑妃捂着肚子,满脸都是悲怆的倨傲。
我们如囚犯般,被押出了乾清宫。
外头蜿蜒着一片血迹,大概是监正留下的。
“皇上呢?”我问抓我的太监,“我有要事,向皇上禀告。”
太监道:“正在偏殿,看着太医医治监正呢。”
我虚弱道:“我要见皇上。”
太监轻轻地笑了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见皇上?皇上痛惜监正的遭遇,心中怕早已杀你千遍万遍。你还是老实一点,到刑房里好好招认,否则,连累你的家人就不好了。”
不,不会的。我爹是天下学子楷模,皇上不会轻易杀害。小如小意有爹爹护着,皇上也很难对他们动手。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要求太监带话,大皇子却在一边幽幽道:“事已至此,拿母妃怀孕说事还有用吗?”
我有些狐疑道:“你好像不担心?”
他脸色平静,道:“担心有什么用,只会徒增烦恼。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结局如何,但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母妃,她绝不可能成为赢家。”
“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神神秘秘。
等到了刑房,我们被分开关在不同的屋子。有个小太监扮作打扫的样子混进来,站在我的面前:“赵小姐。”
这声音熟悉,我一下就想起了他的身份,惊喜交加,问:“你怎么来了?”
他压着声音道:“我是来给你送消息的,咱们长话短说。”
来人,是徐志。
我苦笑:“这个时候,你不该来。”
“为何?”他问。
“我都到这个地步了,成家也完了。你跟着我们,或许实现不了你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发挥所长,走向高处。
徐志也笑:“看来赵小姐还是不大了解我。我虽一心往上攀,可终也记得提携我的伯乐。古人都说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知遇之恩,难道还不值得我跑这一趟吗?”
我一怔,转而为他的胸襟气度折服:“好,你说,我听。”
“赵小姐,你此次的境遇十分糟糕。有些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听到什么,都尽量维持镇定。”
我深吸了一口气。
“先从昨日讲起吧。成元帅快回来了,皇上忧虑不安,于是舍弃了三年一占国事的机会,让监正占了私事。私事不比国事,所耗心力略微小些,所以监正一占得二,算到了成元帅谋反的两大助力。”
“其一,便是假薛相。监正说,卦象显示真薛相已经死了,但是会凭空出现一个假薛相。这个假薛相会利用感情,成为成瑜谋反的第一把刀。”
“其二,便是大皇子。监正说,所谓成代朱昌,不仅直指成瑜,也包括大皇子。大皇子娶了成家女为妻,成家女又生下了嫡子,血脉,将就此混淆,终有一日成会吞噬朱。”
怪不得,淑妃那般笃定。
监正测算在前,而我们被押到御前在后。任谁看来,都会先入为主。
皇上早已对“假薛相”与“大皇子不忠”深信不疑,我们越是喊冤,他越是觉得可恨。
徐志继续道:“监正袁大人,在朝中盛名已久。因为代代单传且不长寿,君王对袁家多有怜惜,甚至还有一丝愧疚,觉得袁家为朝廷牺牲太多。且袁家的家风一直很好,监正为人内敛、沉稳,办事兢兢业业,且从不图谋什么,生活也极其简朴,没有任何地方为人诟病。”
“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袁大人所测大事,无一不准,是个真正有修为的。皇上对他,几乎深信不疑。”
徐志一番话,让我对监正有了更深的认识。
若非我从儿女私情下手,监正就是一个无缝的蛋。
现在虽然被我砸开了一条缝,可凭着皇上对他过去的信任,他那一刀,很有可能将裂缝填平。
“我爹呢,他知道消息了吗?”我惶惶地问。
徐志缓了缓,正色道:“我刚才叫你做好心理准备的,就是此事。首辅知道你的遭遇,比我们想象中早。有人给他递了消息,他匆匆忙忙往皇宫里赶。等到了宫里,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睿姑真的被烧死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首辅气血翻涌,两眼一白,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我抓住了徐志的衣袖:“我爹现在怎么样?他有没有事?”
徐志道:“已经找了太医,应该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严重的刺激,一时之间无法醒来。”
“他现在在哪里,会不会有人趁他昏迷暗害他?”
“不会,因为小赵将军也来了。小赵将军寸步不离地守着首辅,旁人难以靠近。只是,以小赵将军的分量,恐怕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
我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又用指腹抹掉。
家里乱成一团,孩子该怎么办?
洛姐姐在家,应该担心坏了吧。
我不能倒。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倒。
我仔细盘算,叮嘱徐志:“我爹虽然深爱我娘,却绝非心志不坚之人,他的晕倒太过突然,我怀疑有人对他下手。我大哥功夫虽好,也能步兵打仗,可后宫里的招数,他一个糙汉子哪能识别。你帮我带话给他,叫他快带爹爹回家,再去找风子岩,请一位医术高明的神医诊治。并且一定要保护好府里的所有人,千万不要分散注意力。”
“好,我记下了。那你呢?”徐志道。
“我?”我想了想,道,“此事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大皇子命人寻找睿姑尸骨时,手下说烧成了灰。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我曾在翰林院看过一本记载各种刑名案件的册子,里头有一句,说人之臀骨,最为难烧,就算烧个一天一夜,也未必不留痕迹。所以我怀疑,睿姑还活着。”
“活着?”徐志惊讶极了,“这怎么可能?淑妃手底下那么多人看着!”
我迟疑了一会儿,道:“我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可这份猜测,并非没有佐证。刚才说的,只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就是,我哥会奇门遁甲之术,他的本领是我娘教的,那么我娘更擅此道。如果她在着火之时想起了一切,自然也会记得府中结构布置,如此一来,逃走便不算难事。”
说着,我从怀里掏出了结了长长一串麦穗的镶珠耳铛:“徐志,你带着这份信物,去找我娘。只要我娘能够回来,就算她的脸恢复不了,以她的本事,也一定可以扭转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