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宣拱手行礼:“孩儿见过母妃。”
淑妃讥讽道:“宣儿的武艺,精进不少。”
朱宣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母妃谬赞。”
“大晚上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朱宣道:“首辅千金的身边有个女护卫,母妃应该认识。她在半夜叩开了孩儿的府门,说母妃与首辅千金在薛府产生了点误会,说完便晕了,不省人事。孩儿寻思着有误会就得解开,特来为母妃分忧。”
我心中一动。
荆月真是聪明。
她在逃跑的路上,应该发现了有人在追。于是转头,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去大皇子府,向大皇子求救。
大皇子并非淑妃的亲儿,多年来的母子亲情全靠利益维系。可如今淑妃种种异动,大皇子不会没有丝毫察觉,只消荆月告诉他,淑妃怀上了亲子,两人的关系,就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趴在地上笑了起来,为我的荆月骄傲。
她多么聪明,多么急中生智,在这样生死一瞬的关键时刻,救了我的性命。
淑妃执意要烧我,大皇子坚决阻拦。
淑妃高声道:“成瑜已经大获全胜,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司天监早有预言,将来‘成代朱兴’。这贱婢就是来薛府书房窃取当日女相的智计论点,好为成瑜造反增添胜算,母后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将来的皇位被人夺走。”
大皇子闻言,十分动容:“父皇身子健朗,孩儿不争一时。与做皇帝相比,孩儿更加在意母妃的荣宠。”
他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仔细地为淑妃擦拭额上的血迹,又拿出一瓶药,对着淑妃道:“母妃,此乃治伤良药,既可外敷,也可内服。及时用上,或许不会留疤。”
淑妃眼神闪烁了一下,问:“你怎会随身带药?”
朱宣苦笑:“难道母后忘了,孩儿以前常为人暗害,幸得母妃庇护,才有今日。虽然现在威胁已经消失,可多年的习惯一时改变不了。古有汉文试疾尝药,今孩儿效仿古人,尝一尝这药之苦,再喂母妃服下。”
说着,他便吞了些药粉入嘴,品了品,再吞咽下去。
淑妃本就十分在意上半张脸,见此不再犹豫,接过药,内服外敷。
朱宣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母妃,依孩儿之见,这赵年年有窃国之心,不能轻饶。该交给父皇,再让大理寺严刑拷问,争取从她嘴里问出成瑜谋反的消息,也好撇清孩儿的嫌疑。”
大皇子的话,有理有据。
他的妻子琰琰,是成家人。如果成瑜造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身为小舅子,他必须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淑妃要是不想和大皇子撕破脸,就不能拒绝。
我原以为,她会不情愿。至少,脸色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可现在,朱宣给了她良药,脸多半能保住,她又恢复了理智。
理智之下,她对朱宣的提议深以为然:“宣儿所言甚是,我这做母亲的,自当事事为了孩子着想。便依你所言,将她送至御前。”
“对了。”朱宣又道,“孩儿听荆月说,乱闯女相府的不只赵年年,还有个奇丑无比的女子,她在哪里?”
淑妃冲着焚毁的书房努了努嘴,道:“此人负隅顽抗,言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点了一把火,把女相所有的藏书烧毁。至于她自己,也被火吞噬了。”
大皇子的人马涌入府内。
他挥了挥手,叫人去找睿姑的尸骨。
不一会儿,手下来报:“回大殿下,里面没有任何人的尸骨。”
淑妃大惊:“怎么可能?当时火势那么大,她就算插翅也难飞。是不是你们找得不够仔细,漏掉了她的骨头?”
手下道:“兄弟们都很谨慎,确定没有。”
朱宣沉声道:“如果真如母妃所言,当时火势很大,那么女贼的尸首,很有可能被烧成了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足为道,当务之急,是押赵年年入宫!”
淑妃没有异议。
她眼里燃起了雀跃的火焰。
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见到皇上,非但不能为我娘伸冤,还极有可能再次掉入淑妃设下的陷阱。
她的反应太奇怪了!
火烧薛府,本就是一步险棋。皇上有多爱我娘,她不会不知道!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显然是有恃无恐。
她的“恃”,究竟是什么?
好在有大皇子同行,我的心里多少安定了些。虽手足被缚,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事关谋逆,守门的士兵在见到大皇子本人后,即刻放行。
大皇子携淑妃,命两个心腹押着我,入了乾清宫。
淑妃额上绑着布条,向皇上哭诉:“皇上,首辅之女赵年年为爱人不惜夜闯薛府,窃取女相智计书籍,被臣妾发现后,臣妾欲饶她一命,带她来御前告罪,哪知,她竟偷袭臣妾。幸好宣儿及时赶到,否则臣妾一定见不到皇上了。”
说完,她“嘤嘤”地哭,哭得梨花带雨,叫人断肠。
皇上心疼不已,亲手将淑妃扶起,后向着大皇子道:“宣儿,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大皇子实话实说,从荆月求救讲起,后又讲到淑妃倒油烧我,事无巨细。包括,有个疑似薛相的女子,被大火烧死在府中。
淑妃的表情,挂不住了。
全盘托出,意味着大皇子与她的离心。
大皇子若向着她,本该有所挑选的。
皇上听完,看不出喜怒,只是定定地瞧着淑妃的脸,沉沉道:“事情真如宣儿所说吗?”
淑妃摇头,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我:“成瑜与赵年年二人诡计多端,在决定造反的那一刻,就留了后手。那个在大火中丧生的女子,就是他们准备的护身符。他们知道薛相对大礼作出过巨大贡献,皇上十分爱重,便找了个面容全毁的女子,企图混淆视听。被臣妾发现后,她又一把火烧了书房,连带着她自己,也一并烧死了。臣妾原以为,她是畏罪自尽,后仔细想来,未尝不是怕假冒薛相的阴谋被揭穿,于是烧了自己这个人证,好让赵年年继续扯谎。”
我亲眼见过皇上酒醉后流露出的对我娘的深情,原以为皇上的情绪会有所波动。
然而并没有,皇上神色淡淡。
就好像薛庭缚此人只是一棵树,一朵花,一片天上的云,一阵吹过的风。
无关紧要,可有可无。
这不合常理。
莫非,是他将情绪藏得太深?
我的心中,隐隐浮上不安。
大皇子也看出了不妥,故意冲我喝道:“赵年年,事已至此,你还执迷不悟吗?赵相那般忠君爱国,你却想着谋反!说,是不是有人逼你?”
他给了我开口的机会,我自然要抓住。
我冲皇上磕了个头,未语先哽咽:“回皇上,臣冤枉。无论是成瑜还是臣,都不曾有过半分谋反之心。臣带睿姑夜入薛府,只是想确定睿姑的真实身份,是淑妃嫉妒心起,让人往书房泼油。睿姑,也因此被活活烧死。”
大皇子抢在淑妃前头,“袒护”道:“赵年年,你信口雌黄!我母妃尊贵仁慈,有何理由去害一个妇人?”
我顺着他的话道:“只因睿姑不是旁人,正是十九年前意外失踪的薛相!”
皇上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很轻,我却捕捉到了。
很凉,凉得彻骨。
似讥讽,又像刀子轻轻刮在人的肌肤上。
他不该是这个反应。
再结合淑妃离开薛府前,眼里那一抹雀跃的火焰。我直觉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
泪痕未干的淑妃骤然提高了声音:“你有何证据,证明你那叛贼同伙就是薛相?皇上与首辅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查到,偏你离京一次就把人找回来了,你是想说你的能力在皇上与首辅之上,还是你的运气万中无一?本宫怎么记得,三日后你孩子的父亲就要到京城了,你在这时搞这么一出,难道不是心怀不轨?”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隐瞒,抬起头,看着皇上:“皇上,我有证据证明,睿姑就是薛相。”
“你说。”他深深地注视着我。
眼中的寒意,叫人望而生畏。
我鼓起勇气道:“不为别的,就为我是薛相的亲生女儿。母女连心,所以我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淑妃呵斥道:“一派胡言!你明明是首辅与婢女所生!”
“臣恳求皇上,赐臣一盆清水,以及一块干净的帕子。”我的浑身沾满了油污与灰尘,头发散乱。如今的模样,哪有半点平日的影子?
皇上吩咐人照做,看着我擦干净了脸。
我在他眼中见到了一瞬间的震惊,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屑地扬了扬眉,道:“赵年年,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皇上的语气和话,皆叫人摸不着头脑。
淑妃“好心”说给我听:“赵年年,你原本不是长这个模样的,为了欺瞒皇上,竟用了妖术。我听闻,在玉氏与东瀛一带,妖人横行,你与他们勾结,真是好大的胆子!”
“臣没有。”我辩驳着,“这才是我真实的模样,之前是用眉笔改了妆。”
淑妃哼道:“说得好听,何人可以证明?”
我看向了朱宣:“大殿下见过我的本来面目,他可以为臣作证。”
朱宣闻言,道:“赵年年所言不错!”
淑妃笑了起来:“宣儿,你好得很啊,什么时候,与成家走得这么近了。哦,对了,母妃差点忘了,你娶了成家女为妻,还生了个儿子。你的儿子,身上也流着成家的血啊。”
我大惊失色。
成代朱昌,一直是皇上的心病。皇上将朱氏江山,看得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淑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无疑将大皇子推向了悬崖。
大皇子也终于觉察到淑妃的后招在哪里,急忙跪了下来:“父皇明鉴,孩儿对父皇一片忠心。琰琰虽是成瑜之妹,可女子出嫁从夫,她早已是我朱家的人,与成家再无关系。”
“是吗?”淑妃淡淡笑着,眸中尽是讽刺。等到面对皇上的时候,又装出委屈自责的模样。
“皇上,都怪臣妾不好,是臣妾教养无方,使得宣儿野心膨胀。臣妾有错,无论皇上怎么罚,臣妾都心甘情愿地受着,哪怕将臣妾贬去冷宫,臣妾也绝无二话。”
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淑妃想铲除的,不只是我与我的家人,还有大皇子。
她将所有的赌注都下在了今天,筹码是什么?
光是她腹中的孩子,恐怕还不够。
她绝非孤军奋战,一定还有帮手!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她的奸夫!
她的奸夫,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正在我犹疑之时,有太监匆匆来报:“皇上,司天监的候风精铜仪有了异动,发丸向南,监正说,南方会有天灾。”
皇上凛神,急道:“如何破?”
太监答道:“监正说,他昨日已耗费精力测出两个险卦,而后,真气枯竭。但要想破灾并不难,只需按照险卦指示,将危险出去即可。”
皇上的眼睛,登时挪到了我和大皇子的身上。
“来人,将朱宣与赵年年押下去!严刑拷打,务必要从他们嘴里撬出点东西!”
我惊骇不已,浑身一震,再顾不上其他,大声喊道:“皇上,淑妃娘娘与监正有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