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与赵赟没有继续走下去。
徐志与生俱来的良好的方向感让他确定,密道的另一端通向皇宫。
赵赟起初将信将疑。
可渐渐地,他在密道的墙上看到了渗出来的红土,还听到了水声。
他是打仗的,对地形、土质、河流有着非常强悍的记忆。
京中只有一个地方有红土,那就是护城河附近。
且水声并不浩大,可以排除京内外几条大河;也不潺潺弱小,非是过小的溪流。
只有护城河,才能发出这种平缓中带着力量的声音。
而且,他还听到了兵刃操练之声。
是护城河边的禁军在进行日常的演习。
他终于确定了徐志的判断是对的,同意返回。
两人一起,打算去赵府稍作准备,然后进宫,将薛相带出来。
可谁知刚到门口,门房就情绪激动地看着他:“将军,你终于回来了,相爷醒了,正在前厅喝粥呢。”赵赟激动地跑过去,对着赵相上看下看。四目相对之时,赵赟抹了抹泪:“爹,师父她……没有死……”
相比之下,赵相要平静一些:“英英与子岩已经与我说过,你可是找到了庭缚的下落?”
赵赟当下不再拖延,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知。
赵睿再也不想等待,站起了身道:“赟儿,备马。”
以往他去皇宫,都是坐马车。这一回,他想快一点儿。
赵赟有些担心:“爹,马儿烈性难驯,您非武将,恐怕……”
赵睿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所以,要你带爹一程。”
父子俩同骑一匹马,呼啸的风迎面而来。
路途颠簸,赵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忐忑。
中书省内,皇上痴痴地站在薛庭缚的面前出神。
“庭缚,是你吗?你回来了?”
皇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庭缚轻轻道:“是啊,微臣回来了。”声音不大,却很温暖,犹如在屋内投下了一把种子,迎着初春暖阳缓缓发芽。
在皇帝凝视的目光中,这些芽苗逐渐成长,化作柔软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再钻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心头的那堆死灰得到了温养,随后复燃。看向薛庭缚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潋滟波光。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将薛庭缚搂入了怀中。
那一次美好的回忆铺天盖地般袭来,如暖浪汩汩地包围着他。
他觉得人生终于圆满了。
天下、美人,尽在手中。
可薛庭缚只觉得冰冷、恶心。
他的触碰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用力地一把推开了他,讥讽道:“这个时辰,皇上应该在乾清宫,如今这般姿态出现中书省,会叫微臣以为皇上是在思念旧人。”
皇帝几乎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接道:“朕就是在思念你。你知不知道,朕以为你死了,十九年,朕没有一天不思念你。”
看着他深情的模样,薛庭缚想要呕吐。
她好不容易克制住张嘴欲呕的感觉,冷冷道:“皇上待臣情深义重,臣真是感激不尽。只不过,臣有一事不解。”
“何事?”
“昨夜大火后,皇上就知道臣回来了,对吗?”
皇帝身子一僵。
“皇上明明知道微臣回来了,也知道臣一定是躲入了密道,但皇上却假装不信,为的就是置成瑜于死地!”
皇帝的满腔深情被劈开,露出残忍的真相。
他眼中的感情在刹那间变得克制,身体也不再僵硬,松开了臂膀,往后退了两步。
薛庭缚还在说着:“皇上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一个人。包括师兄,也包括袁随。皇上捧着师兄,是想将他筑成吸引天下寒门学子的丰碑,捧着袁随,是想让袁家人世世代代牺牲自己为大礼效忠。表面上你偏向了淑妃与袁随,实际上你护着的是你自己。你利用对你最忠心的臣子,来成全自己那一颗自利的心。”
皇上被薛庭缚的这一番话震惊了。
“朕以为,你是最懂朕的人。”
“是啊,微臣原来也以为,就算天下人不懂皇上,微臣也是懂的。微臣以为皇上被困于龙椅之上,是责任所在,是大义凛然,是身不由己。直到今天,微臣才明白,皇上根本就没有心!”
薛庭缚冷漠的语气,激发了皇帝的怒火。
十九年不仰仗薛庭缚,君威已在他身上牢牢根植。他一拂袖,挥落了一盏久未点亮过的宫灯。
在“啪”的一声响中,他大声道:“你胡说!”
“微臣没有胡说。”薛庭缚直视着他,毫无惧意,“年年见人,一直用妆容伪装自己。可这一次,性命攸关,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会不露出真面貌?微臣与她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微臣与她心有灵犀。她想什么,微臣心中有所感应。通过她,微臣知道了大礼的现状,也是通过她,微臣知道了皇上现在的模样。”
皇帝略有些心虚:“模样?什么模样?”
薛庭缚冷笑着,逼近了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舍弃的君主,难道还会是什么慈眉善目、胸怀大义的模样吗?”
她铿锵有力,字字泣血。皇上被她逼得无路可退,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猛然怔住。
“你……你说什么?”
薛庭缚的声音仿佛自天边来,明明就在眼前,却显得那么空渺:“微臣说,年年,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她是在被人追杀的马车中出生的,打小没有过过好日子,好不容易遇到了成瑜,给了她一个家,皇上却要亲手摧毁,日日筹谋如何杀了她的丈夫和孩子!甚至,皇上还将她关入刑房……微臣今日前来,就是想问皇上一句话——你,于心何忍?”
皇上面对这凌厉的质问,动了动嘴唇。那种依赖、倚重一个人的感觉又回来了,让他变得不知所措。尤其是那一句,年年是他的亲生女儿,叫他激动,叫他雀跃。
原来他不止得到了她,还与她有了一个女儿。
昨日他其实是有所怀疑的,只是苦无证据。怕年年万一是薛庭缚与赵睿所生,自己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他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好,轻轻地箍住了薛庭缚的肩:“庭缚,你既然知道这些,就该猜到,是朕让看守薛府的人故意透露的……朕想着,你在密道口听见这些,一定会回来找朕。朕不想失去你,所以才会行此无奈之举。现在好了,既然你回来了,咱们还有了女儿,朕可以封你为皇后,封年年为公主,我们一家三口,永远不分开。”
他以为,薛庭缚会为了孩子答应。
但是薛庭缚一点儿激动的反应也没有。
她在竹笠中轻轻地叹了一声,然后做出了一个叫他铭记一生的动作。
薛庭缚走到了木架前,伸手在光秃秃的木板上摸索。
皇帝一看,就知道她在寻找机关。
动作虽然简单,但里面蕴含着无穷的变化。
皇帝看着,觉得心塞。
中书省是他派人所造,里头的布局他十分清楚。
薛庭缚是后来才在这里制令决策的。
照理说,中书省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可是,薛庭缚凭着一己之力,竟在里面安了个机关。
她就是九天之上的神女,光芒万丈,让人不敢逼视。
而他比她优越的,只有一个出身。
他从来都降不住她。
在她面前,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自卑。
故而情不自禁地仰望她。
这种心理落差,在他还不是天下之主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根深蒂固。
就算后来他当了皇帝,说一不二,山河臣民皆拜服于他的脚下,还是无法抹去旧日的印记。
他亲眼看着一个小格子从木板后弹出来,紧接着薛庭缚的手上多了一卷书。
她一眼也未瞧,直接将书双手呈上。
姿态恭敬,然而皇上却感觉到后背发凉。
他有预感,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等到打开一看,他的瞳孔猛然张大。
这是一本目录。
上面记录了赋税、官制、水利、工程等等,分别写明了对应的页码,偏偏没有内容。
有一部分,甚至以“秘密”命名。
“这是什么东西?”皇帝掩住内心的紧张,问。
薛庭缚回答:“这是微臣留给皇上的。”
“那为何要藏起来?”皇上不明白。
“为何……”薛庭缚重复了这两个字,忽然抬高了声音道,“你说为何?”
皇帝在她的语气中,听到了她今日所露的第一丝怯,更准确地说,叫怨恨。
在她的质问中,他想明白了。
她是全心全意地要辅佐他平定天下的,为他做了许多。可是他却伤害了她,令她对他不再纯粹。
她报复似的,把册子藏了起来。在想通之前,绝不交出来。
然而还没等到想通,她就遇了害。
皇上多想抱抱她,跟她说句对不起。脱口而出的,却是五个字:“你什么意思?”
皇上明白了她的威胁,带了警惕。
她不屑地笑笑,道:“皇上总是这样,疑神疑鬼,不肯真正相信一个人。”
她瞥了眼册子,看到皇上的手指正好插在“秘密”处,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道:“治理天下,微臣参与得太多了,许多核心的东西,微臣都了如指掌。不只这些,微臣还知道了许多秘密。皇宫的、百官的……以微臣之力,虽然反不了皇上,但引起社会动**,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将之交给皇上真正的对手,那么皇上以为自己还能坐得稳这龙椅吗?”
皇帝惊出一身冷汗。
他过去太信任、依赖薛庭缚了。从登基到现在,沿用的都是薛庭缚的那套方式。
如果薛庭缚真的想要反他,后果不敢想象。
他垂了眸子,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后果。然后抬起头,肯定道:“你不会这么做。”
如果薛庭缚会这么做,不必告诉他。
“是啊。”薛庭缚叹道,“微臣不会这么做。微臣虽不会做,却也想告诉皇上,微臣若要给皇上添堵,随时随地都能做到。那么皇上何以认为,成瑜一定会造反呢?就为了那一句‘成代朱兴’?”
她冷笑着:“多年不见,皇上的疑心病更重了,经过反复思考,才敢断定微臣不会背叛皇上。可袁随一句话,皇上就相信。这其中的分别,皇上可否告知?”
皇帝说不出话来。
他不敢说那已不是纯粹的相信,而是带了讨好。他希望用旧情,哄出她手上具体的内容。
薛庭缚何尝不明白。
高手过招,无须讲得太清楚。一来一回间,不亚于刀光剑影。
最后,皇帝终于缴械:“庭缚,你想怎么办呢?”
“成瑜掌握兵权,非他所想。监军乃长公主所杀,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只要皇上缴了成瑜的兵权,成家人便翻不起浪来。至于琰琰的骨血,亦是朱家血脉。皇上若担心有一日琰琰会控制小殿下,大可以将琰琰一并驱逐出京,下一道圣旨,令所有与成家有关之人不许入京,如有违抗,格杀勿论。这样,成家还怎么造反?”
皇上犹豫着不肯答应。
薛庭缚向前几步,道:“皇上是在忌惮微臣吗?”
皇上否认:“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对微臣来说,不是特别重要。” 她顿了顿,道,“等到皇上将他们都放了,微臣就永永远远留在宫里,留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皇上说什么,微臣就做什么,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的心颤了颤。
他感觉到自己刹那间年轻了许多岁。
这梦寐以求的生活,是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渴望并幻想了。只是她太孤傲,他高攀不上。
现在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伸展出任君采撷的姿势。
他很心动。
犹豫不过片刻,他就抱住了她:“好,朕答应你。”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中书省的门就被人踢开。
淑妃如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愤恨地盯着拥抱着的两人,随后以极快的速度,掀掉了薛庭缚的竹笠。
一张丑陋至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恐怖的脸露了出来,近距离地出现在皇上的面前。
皇上瞳孔一缩,抱着薛庭缚的手猛地一松。
淑妃高兴了,洋洋得意道:“皇上,此人长相丑陋,一定是冒充薛相的歹人!”
是不是歹人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薛庭缚已经失去了勾引皇上的资格。
淑妃如是想。
别说是皇帝了,就连普通的男子,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丑八怪。
为了维持自己道貌岸然的形象,只能将之当成歹人诛杀。
于是,她再次出言提醒:“皇上,她是冒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