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皇帝的怒火。
更没有等来薛庭缚的慌乱与惶恐。
明明她已经成了全天下最丑的女人,可站在那里,自成风景。
淑妃莫名地感到心虚。
好似被比了下去。
皇上看了看薛庭缚,又看了看淑妃。目光,在两人脸上徘徊。
淑妃的心颤抖得厉害,决定押上底牌。
“皇上,臣妾还有一事禀报。”
皇上的眼神终于定在了她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柔情。他寒凉地看着她,说出的话亦是冷冰冰的:“谁叫你乱闯中书省?”
“臣妾乃是关心皇上……”淑妃解释。
“关心?”皇上反问,“淑妃一关心,就关心到中书省来了?难道你不知,后宫不得干政?中书省,也是你能踏足的地方?”
淑妃慌张地跪了下来:“皇上,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从无干政之意,满心都是皇上啊。”
这又如何呢?
她的皇上,满心都是薛庭缚。
哪怕薛庭缚毁了容,皇上也只是震惊了片刻。缓过来以后,皇上看薛庭缚的眼神一如从前。
淑妃能够获宠,靠的是一张脸。她从未深刻理解过“以色示人者,色衰而爱弛”这句话。
薛庭缚吸引皇上,从一开始就不是以容貌取胜。
天下美貌女子千千万,可灵魂却独一无二。
皇上爱死了薛庭缚的智慧,也爱死了她那骄矜自傲的气质。几乎所有女子都敬仰他,臣服他,只有薛庭缚,由始至终用看正常人的眼光对待他。甚至,在感情上对他不屑一顾。
皇上指着淑妃的鼻子大骂:“你来朕的面前,揭发薛相是假的,难道是在暗指朕昏庸无能,连个臣子都认不得了吗?”
淑妃连连摇头:“臣妾绝无此意。”
“那就趁着朕还未发火之前,滚出中书省!”皇帝拂袖。
淑妃大为震惊。
她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会是这样的反应。
就算薛庭缚再好,这一张阴森可怖的脸是她一手创造,莫说是人,就连神鬼都能吓跑。
可为什么,皇上还是向着薛庭缚?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筹谋可能会化成一团泡影。
只要薛庭缚一出现,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不甘心。
她筹谋半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如果今天放弃抵抗,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费尽心机砍断薛庭缚的臂膀,切断所有与她有关的力量,到头来,凭什么是一场空?
她好恨,恨得咬牙切齿。
好在,还有最后的倚仗。
“皇上,臣妾今日身体不适,召太医看了,太医说,臣妾怀了身孕。再根据流利的脉象以及臣妾的饮食偏好来看,臣妾怀的,极有可能是个皇子。”
说完,她等着皇帝的反应。
她能打败薛庭缚的,就只有子嗣了。
赵年年不过是个女儿,哪有儿子金贵?何况这个女儿,还嫁给了反贼成瑜。
皇帝面色稍霁:“你怀了身孕,理该多加休息,回自己宫去,好好养着,莫多思多想,免得伤神。”
淑妃在皇上的话中听出了柔软,趁机道:“皇上,臣妾如何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皇上与朱家的江山。刚才臣妾听人来报,说首辅已经醒了,并且入了宫门,想来很快就要到中书省了。皇上打算怎么办呢?”
淑妃一语惊醒梦中人。
皇帝陷入了沉思。
他今日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还有赵睿这个人。
从一开始,薛庭缚喜欢的就是赵睿,就算他占了薛庭缚的身子,还让她怀了孩子,薛庭缚的心,还是在赵睿身上。
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皱起了眉头,一只手撑在桌上。
无论他怎么做,都仿佛是错的。
薛庭缚看出了他的为难,嘴里噙起了一抹叫人看不明白的微笑。
她端详着淑妃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骤然出声:“皇上若肯放了所有与成家有关的人,微臣愿终身留在这中书省。”
淑妃没想到薛庭缚会作出这样的回答,一惊,道:“皇上不可,这是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薛庭缚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淑妃忧心成家叛乱,怕的就是成瑜领兵的本事。可如今有本官坐镇京城,一人可抵千军万马。有本官辅佐在陛下身边,何愁国不富民不安?”
淑妃争辩:“不,这样太冒险了!”
薛庭缚踱到了淑妃的身边:“对娘娘你这样普通至极的后宫妇人来说,自然觉得冒险。能力摆在那里,能有什么见识呢?一头羊放在虎狮面前,吃掉不过是须臾之间,但在老鼠看来,就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你!”淑妃涨红了脸,伸出一根手指,怒气冲冲。
薛庭缚眉眼平静,拂落了淑妃的手:“虎狮的道理,不需要老鼠懂得。老鼠过于聒噪,最好选择闭嘴。否则,虎狮之怒,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
薛庭缚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自信。
她以困于深宫,一辈子为大礼效力为代价,给皇帝指了一条明路。
就算不提感情,单论得失,皇帝也不会亏。
皇帝原以为她不会答应,连提都不敢提。可现在薛庭缚主动愿意留下了,对他而言,等若江山美人兼得。
就放那些蝼蚁走吧,难道天底下还有比薛庭缚智计更高的人吗?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他赚。
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薛庭缚的条件。
“朕允了。”
淑妃急了:“成瑜与赵年年会同意吗?他们居心叵测,或许会使阴招。”
皇帝眉眼弯弯:“赵年年不会背叛朕。”
“为何?臣妾不懂。”
换了往日,皇帝一定会呵斥她。但现在他心情好,耐心也十足:“因为,年年是朕的亲生女儿。如果她知道了这个秘密,对朕还会像以前一样防备吗?”
淑妃面如死灰。
她败了,彻底地败了。
屋内陷入了沉寂。
良久,一声叹息响起,带着悲哀,带着绝望。不似屋中人发出,倒像是自门外传来。
皇帝循声而望,在中书省门口看到了一个人。
“子柳……”
首辅面无血色,宛如雕塑。
官袍长长的袖子垂下来,其上绣着的仙鹤发出沉默的悲鸣。
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一动都没有动,光是那样站着,就让人觉得凄怆。
在听到皇上说年年是他的亲生女儿时,首辅的心就已经死了。
虽然二十年前,薛庭缚不曾说过孩子生父是谁,可他通过蛛丝马迹,还是寻到了一丝端倪。心上人的眼神,只有真心相爱之人才懂。尽管薛庭缚已经在极力掩饰,他还是看出了她对皇上的抗拒与异样。
他早就猜到了,年年是皇上的孩子。在见到年年的第一面,他就知道了。
他叫年年化妆掩去眉眼的真实样子,是为自私,又为无私。
他失去了庭缚,能拥有她的孩子也是好的,就算不是生父,他也愿意默默奉献。他想,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加疼爱庭缚的孩子了。
年年所缺失的父爱,他会一点一点弥补。
皇帝就不一样了。
他也许是个好君王,却绝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任何角色,都要为天下之主让位。
做公主有什么好的,一旦家国有难,公主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要么与权臣联姻,要么远赴边疆和亲,荣耀越盛,担起的责任就越大。
年年一出生就被追杀,在民间吃了许多的苦,她从未受天下养,凭什么要为天下牺牲?
首辅藏起了这个秘密,一个人也不说。
夜深人静时,他也有过恐惧,怕年年一朝知道真相,自己就再也没有女儿了。
现在,这种恐惧成为了现实。
首辅在对视中哽咽着吞下所有悲痛的字词,挤出一个令人心酸的微笑:“微臣,恭喜皇上。”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薛庭缚一眼。
薛庭缚亦如此。
他爱她,她爱他。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
心底的思念刻骨,从绵延的河流淌成辽阔的海。记忆从垂髫开始,在平地上筑起座座嶙峋的高峰。
三十多年的感情啊,尽管中间缺失了一半,可山势平缓是牵挂,万壑千岩是牵挂,层峦叠嶂是牵挂,连绵起伏也是牵挂。
因为从不诉之于口,所以这份爱更显难能可贵。
重逢时刻的风,是凉的。
赵睿的泪,往心里倒流。
他听见皇上警惕地质问:“你来做什么?”
赵睿收拾好心情,跪了下来,捋平官服,抬手作揖:“微臣身子不适,特来请辞。”
皇上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下。
愁苦是别人的,欢喜是他的。
他本就十分愿意答应薛庭缚的要求,将这一干人等驱逐。薛庭缚都回来了,他还要赵睿这个情敌做什么?
他天生就是权衡利弊的利器,一旦局势有变就能调转矛头。又是一贯的赢家,得了利,又要名。
是以他没有直接允许,而是惺惺作态地扶起了赵睿。像刚认识时一样,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子柳,你当真要离朕而去?”
不管皇帝这出戏演得有多卖力,赵睿去意已决。
“无论如何,微臣与年年做了一年多的父女,离开之前,请皇上允许微臣与年年见一面。如果……如果可以……”
薛庭缚与她分立两边,一同跪下:“年年生于民间,请皇上还她于民间吧。”
赵睿一愣,忍住看她的冲动。
一滴泪,落于手背。
他在薛庭缚说完的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将自己一生囿困,换来所有人的自由。他悲痛得几乎想要嚎啕,可最后只是不着痕迹地擦去了手背上的泪。那滚烫的温度,差点将他的手指灼伤。
庭缚……他在心里叫着爱人的名字。
他从不曾拥有过她,以后也再无可能。
他还没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尝到了得而复失的滋味。老天不把他当人,如狗一般凌虐着。
他好想笑,好想笑,笑自己这恪尽职守的半生,笑自己一厢情愿的忠诚。
满腔热血,化成潇潇雨落,沾到尘泥,不过是臭水沟里流动的污水。
他就是污水啊,天地间最浊的污水。
紫禁城乃富贵明镜之地,怎容他沾染分毫?
他低下高贵的头颅,自灵魂深处嘶吼出声:“求皇上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