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淑妃住在华丽的宫殿中,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太监。

尽管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吃的、穿的并不委屈她。可淑妃一个人住在这空****的屋子里,感到无边的害怕。

她向往外面的自由,向往金灿灿的阳光。只要能晒到阳光,她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可是,他们不让她出门。

她只能尽量缩起身子,靠在门窗附近晒那一点点的太阳。等到黄昏时分,夕阳西斜晒不到了,她就感到心烦意乱,发了疯似的想要冲出去。

太监拦住了他,道:“淑妃娘娘,别叫小的难做。”

为了不让皇家丑事流传出去,皇上并没有废除她的封号。那天在场的,除了他感到亏欠的赵睿等人,其余的太监宫女,都一并杀了。

还包括,一小队禁卫军。

下令的时候,他没有皱一下眉头。

而禁卫军统领那里,他自有拿捏的办法。

若非牢牢掌控,他绝不会将保卫皇城的任务交出去。

淑妃并不知道这些,也不想知道这些。现在她的眼里心里,全是孟瑶的鬼魂。

孟瑶来找过她,夜深的时候。

有时是子时,有时是丑时,每天都不一样,但从不缺席。

她永远忘不了孟瑶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的模样。脸上全是血,看不出本来面貌。

她心性坚韧,原本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可孟瑶开口了,声音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孟瑶哭着,向她哀求:“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她害怕地缩在**,抓起枕头打向窗口。

她是个女子,力气小,枕头打不到孟瑶。

孟瑶就站在月光下,嘤嘤地哭,哭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凄厉,还伸出尖尖的十指,对她发出咒骂:“宁淑娴,我要你偿命。”

她再也受不了了,赤足下床,在桌上摸起烛台,小跑着砸向窗外。

孟瑶身影一闪,烛台砸了个空。

宁淑娴看呆了。回过神来后,她大着胆子跑到窗边,只听夜风呼啸,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大声喊了起来:“来人,来人。”

一个太监心情不爽地踢开寝屋的门,道:“淑妃娘娘,大半夜的,您有何吩咐?”

宁淑娴没有心思与他计较,道:“快,叫几个人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出现在周围?”

太监叉着腰道:“什么样的可疑之人?”

宁淑娴瑟缩了一下,道:“一个女人,一个穿白衣裳,披头散发的女人!”

太监听后,冷冷地说了句:“哦。”

虽然太监的态度并不好,但做事还挺卖力,叫了许多人搜查了两个时辰,连只苍蝇也没找出来。

次日一早,还请来太医为她诊脉。

太医说:“娘娘日夜煞费思量,用心过度,导致神思恍惚,出现错觉。臣在安胎药里加一味安神药,娘娘按时喝药即可。”

宁淑娴捧着药碗,就像捧着救命稻草。

可是没有用,孟瑶还是要来。

她受尽了折磨,说要见皇上。

太监说,皇上已经不管她,她的饮食起居,全都交给大皇子处理。

她又说,自己要见朱宣。

大皇子是傍晚时分来的,穿着常服,一尘不染。就连靴子,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走入殿内,像往常一样向她行礼:“孩儿拜见母妃。”

宁淑娴愣了一下,道:“本宫见到你母亲了。”

大皇子淡淡道:“哦。”

“每逢过节,你有没有给她烧纸?”

宁淑娴以为大皇子不知道真相,玩弄着她的心眼儿。

大皇子摇头:“孩儿的亲生母亲乃是罪人,父皇亲自下过令的。孩儿以忠为先,不敢忤逆父皇。”

“这怎么能算忤逆呢?”宁淑娴急迫地劝着,“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皇上对你母亲的恨多半也已放下了。再则,你偷偷地烧,你父皇也不知晓,如此忠义两全,岂不更好?”

大皇子皱着眉头道:“今日的母妃,似乎有些奇怪。”

宁淑娴的心“咯噔”一声:“哪里奇怪?”

“母妃从不提起孩儿的生母,如今怎这般着急?”

大皇子的眼眸,带着审视。

宁淑娴怕他怀疑,寻了个借口道:“以前,是不敢。如今我已沦落到这个地步,遭到你父皇的怀疑与无情,难免思及旧人,想起了你母亲当年的处境。我与孟瑶妹妹,实在是同病相怜。我到今儿,才明白了她的苦楚。宣儿,你为人纯孝,又是母妃失势后唯一一个帮着母妃求情的,你若不敢烧,这等忤逆之事就由母妃来做。你去给母妃准备一些黄纸朱砂,母妃亲自抄经烧给你母亲。”

“好。”朱宣答应得爽快。

宁淑娴陷入了日夜抄经的忙碌之中。

每抄一个字,她都含了无穷的后怕。白日还好些,夜晚真是心惊胆战。

她不敢开窗,听见外面有动静心就一颤。手抖得握不住笔,超度的经文抄得七歪八扭。

每抄一份,她就忙不迭地投到炭盆里烧掉。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孟瑶还是不肯放过她。

孟瑶的哭声愈来愈凄惨,在月光下鬼气森森,她的利爪掏破了窗纸,像掏心脏一般。

“宁淑娴,还我孩子。”

宁淑娴骇得想哭:“我把朱宣还你,求你以后不要再来。明天我就找他,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可是孟瑶却摇头说:“我不要朱宣。”

“那你要谁?”

孟瑶一指宁淑娴的肚子,道:“我要他。”

“不,不行!”宁淑娴抱着肚子倒退两步,“这是我的孩子,是我活下去的筹码,要是给了你,皇上一定会杀了我。你不能夺走!不能夺走!”

孟瑶大声地笑了:“我已经夺走了。因为……”

她的声音远远飘散:“你怀的,是一个鬼胎。”

宁淑娴真的要疯了。

她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袁随。

如果袁随在,孟瑶的鬼魂还能如此猖獗吗?

袁随一定会让它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可是袁随死了。

这辈子最爱她,也是唯一爱她的人死了。她在风光的时候不曾想到袁随的好,如今被命运冲到了泥泞里,终于想起,曾经有一个人将她捧在手里,放在心上。

尽管,那是她偷来的。

她嫉妒薛庭缚的好命,憎恨自己这不堪的命运。

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孟瑶的魂魄无处不在。她掀翻了桌子,砸烂了屋中所有可以砸的东西,仿佛这样,孟瑶就会被吓走。

她折腾了一夜,到了早上太阳升起时才困意沉沉地睡着了。

外面有太监送来安胎药,刚想进去,被大皇子打断,说:“让母妃好好睡一觉吧。”

白天睡得越香,晚上就越清醒。

他希望宁淑娴晚上清醒。

他用最好的药,吊着她以及她腹中孩子的命。

宁淑娴也数次提出过要见皇上,都被太监劝阻了。

皇上已经说过,再也不想见这个人。

除了朱宣,没有人再管她了。

朱宣看了眼屋中被砸烂的一切,叮嘱太监:“再去置办一份。娘娘砸碎多少,你们就补充多少。银子,就从娘娘的俸禄里扣。缺的,我会帮她补上。”

淑妃见鬼之事,阖宫皆知。

皇上召见大皇子问话。

“宣儿,对于你生母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朱宣垂头:“都过去了。”

“若非心中有鬼,那贱人何以害怕?”

“孩儿知道,所以孩儿对她早就敬爱不再。照顾她,不过是因为她怀了孩子。无论她犯下多大的错,孩儿的弟弟妹妹总归是无辜的。如今皇家子嗣单薄,孩儿希望她能为父皇开枝散叶。另,孩儿提议,父皇向民间下令,广选秀女。只有后宫充实了,咱们朱家才能添丁,热热闹闹地围在父皇膝下,多好。”

朱宣的每一句话,都围绕着一个“情”字。

皇上现在最缺的,就是“情”。

朱宣不说“皇家”,而是说“咱们朱家”,他还建议皇帝多生孩子,不怕将来的弟弟们威胁到他的地位。

皇帝的心微微有些暖意,道:“同党的事,问得怎么样了?”

朱宣道:“她还没有开口。看在龙嗣的份上,孩儿没有将她逼得太紧。不过,这几日她情绪不稳,再过两天,待她最为紧张之日,孩儿应能问出一二。”

“好,这事儿你去办吧。”

大皇子答了声“是”,从带来的食盒中拿出一碗汤道:“父皇,这是孩儿亲手为您所熬的补药,对您的身子,大有裨益。来之前还拿给几位太医院的太医瞧,说与父皇平日所食之物并不相冲,孩儿这才放心,端来给父皇。”

说着,大皇子掏出了药碗。

盒子底下,有个铜制的带盖圆盆。

皇帝一看,便明白了。

里头装的是炭,用来温汤的。

帝王本多疑,可大皇子端来之前特意叫太医瞧了,还是数位,他没有理由不放心。

更难得的是,朱宣并没有直接端给他,而是用勺子在碗里搅拌了几下,边搅边吹,待觉得温度适宜了,送到自己嘴里尝了一口。

然后满意道:“不凉不烫,刚刚好。父皇,您快喝吧。”

皇帝心底的暖意越来越浓,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朱宣笑道:“以后,孩儿日日熬汤给父皇喝。父皇身子康健,就是我们做儿孙的福气。”

提着食盒离开后,朱宣来到了一处鲜有人至的偏僻角落。

有个人,早已等着他。

“大皇子。”

开口的,是个老宫女。

是朱宣多年准备,放在宫中的一步棋。

多年,未见一面。仿佛并不熟识,故而从未叫人起疑。

“接下来几夜,你得加把劲儿了。最好将宁淑娴吓得魂不附体,把同党全部都招了。”

“是。”

朱宣的计划,准备了很多很多年。

宫人嘴里的孟瑶那般善良,怎会与皇后相斗?

他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会为了后宫之争而服用催生药。

不仅丧失人性,而且还显得愚蠢。

与他母亲一贯的做人态度,并不符合。

但他人小力微,不能够为生母做些什么。

好在淑妃将他当成宝贝,不遗余力地栽培他。

为了替生母报仇,他决定加倍努力,与淑妃联合,扳倒皇后。

可是,有一天他去见母妃,意外听到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叫他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这些年一直认贼为母,还恨错了人。

他想过告发淑妃,为母亲报仇。

可是一个孩子的话,谁会信?

再说他的生母地位不高,也并不受宠,父皇就算亲耳听见,也不会为了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孟美人而去降罪最宠爱的淑妃。

他很痛苦,很矛盾。

也想过去投靠皇后,借皇后之力惩治淑妃。

但这更不可行。

皇后有自己的孩子,一直将他当成眼中钉。有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她不只会对付淑妃,还会将大皇子,一并拔除。

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忍。

世人只知淑妃身子受损,不能再有孕。却不知大皇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朱宣遇见会口技的老宫女陆湘,并不是偶然。

陆湘,原是伺候孟瑶的。

孟瑶,对陆湘有救命之恩。

在一次陆湘快要被掌事嬷嬷惩罚至死的时候,是孟瑶不顾皇后的颜面救下了她。

陆湘也因此以为,是自己害得孟美人得罪了皇后。

她家有一门绝学,就是口技。

但民间艺人这碗饭并不好吃,尤其是女子。

有多少被大户人家强纳为妾,迎进门没几天就被折磨死了。

为此,与亲人离散的陆湘只能选择进宫。

伺候孟美人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孟美人从未将她当成婢女,对所有人都是那么友好亲切。

很可惜,孟瑶出事了。那么好的主子,就这么死了。

那一日,陆湘快要哭断了气。

但她能忍,因为还有大皇子。

等到大皇子长大一些,两人一拍即合。

为了这一日,筹谋许久。

只不过,陆湘对大皇子提出了一个条件。

事成之后,让大皇子纳她的侄女为侧妃。

亲人是最近几年才寻到的,还是大皇子帮忙找的。只不过在照顾的过程中,陆湘的侄女爱上了英俊稳重的大皇子。

听了陆湘的要求后,朱宣并没有拒绝,而是认真地想了想,莞尔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