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湘扮孟瑶,惟妙惟肖。

不只声音,语气、举止都像得很。

若非如此,骗不过心思深沉的宁淑娴。

她做此事,完全是为了报答孟瑶的大恩。孟瑶死后,她就将大皇子当成了新的主子,潜伏多年,无怨无悔。

侄女的出现,在她意料之外。

是大皇子念在与她携手御敌的情分上,给她的惊喜。

“情分”二字,属她自己的理解。

孟瑶待人亲切,从无上下尊卑之分,在陆湘的认知里,自己与孟美人是有情分在的。同理,推出了她与大皇子的情分。

也因此,她敢对大皇子提出那样的要求。

她想,不过是个妾而已,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算是成全了侄女的一片心意,另外也可多个体贴的人真心伺候大皇子。

一举两得。

在扮鬼吓唬宁淑娴之时,她是用了心思的,把宁淑娴吓到这一步,在意料之中。

来去,自有大皇子派来的轻功高手护航。

且值守之人,也都是精心挑选的。

至于巡逻之人,是皇上的。凡事不能做得太过,才能显出自己的无辜来。

但大皇子不打无准备的仗,每个时间点,都是巡逻的禁卫换班,或走远之时。故而淑妃遇鬼一事,传到皇上耳里,只以为是她作恶太多,生出幻觉而已。

这一夜,陆湘执行得十分顺利。

宁淑娴在过度的惊惧之中,交代出了一些同党。

陆湘逼着她写下来,说这些人可以抵她的命。写完以后,烧掉即可。烧掉了,那些人就可以在下面陪她了。有人陪,她就不找宁淑娴的麻烦。

宁淑娴连连点头,握着笔不停地书写。待全部写完,她找来一个火盆,想要点燃火石,却发现火石湿了。再去拿蜡烛,却见到阴风一吹,蜡烛灭了,殿内黑漆漆的。

这般重要之事,大皇子不放心假手于人。

他从房梁上掠下来,捞起那些纸,身子一闪,消失在黑夜中。

宁淑娴畏惧黑暗,尖叫几声过后晕了过去。

等日头升起之时,大皇子已将名单呈于御桌上。

皇上一边喝着大皇子送来的汤,一边称赞:“好!宣儿办事,朕很放心。”

朱宣却谦逊道:“这些人的底细,还得细细查明,是忠是奸,确保无误才好。宁氏居心叵测,咱们不可不防。”

说完,他又道:“父皇,孩儿为人子而不孝,想沐浴斋戒几日,在宫中的沐华阁为生身母亲抄经祈福,求父皇准许。”

明是表孝,实则是将自己禁锢在皇宫之中。在皇上未查明乱党真相之前,他绝不出宫,更不与任何人联系。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暴露在皇上的眼前。

他要表明立场,与乱党撇清关系。问出名单的人是他,查证之时便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参与、干涉的可能。

他要获得皇上绝对的信任。

皇上愈来愈嗜睡。

太医诊治,发觉皇上五脏有衰老迹象。

不是正常的衰老,而是远远超于常人。

可症结在哪,却不得而知。

太医们不敢贸然道出。

毕竟大衰相显,是天降惩罚。

只能开点滋补之方,稍稍遏制。

效果,微乎其微。

皇上对自己的身子也有所觉察,多次召太医联合问诊。时间一久,太医们便瞒不住了。皇帝勃然大怒,掀翻了药碗。

“朕乃盛世明君,怎会遭到天罚?尔等庸医,拿此等借口糊弄朕!”

大皇子正好端着补药进来,趁势说道:“父皇为了治理大礼,宵衣旰食,勤政程度,连秦皇汉武都要稍逊一筹。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的辛苦,略有不适,实属正常。你们食君之禄,怎能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将这般大罪扣押在父皇的身上?”

太医们讷讷解释:“臣等没有这样说,臣等只是指出皇上的身体有衰老之相。”

“有何区别?”大皇子眉头一挑,然后将补药端过去,“各位太医瞧瞧,我这补药,是不是比太医院开得要好?”

太医们接过,又嗅又尝,道:“诚然如此。这一回,比前几回多了一味灵芝。”

大皇子点头:“是啊,这是一千两百年的灵芝。若能寻到两千年、三千年的,熬成汤药必然更加滋补。父皇身子不适,改进药方急不可待。可连我都能寻到好药为父皇调理身子,你们这些太医却束手无策。敢问各位太医,你们在其位谋其职了吗?”

太医们的脸色有些讪讪的。

大皇子端起药碗,跪在床前。

“父皇,喝点儿药吧。”

尽管已经当着皇上的面给诸位太医验过,大皇子还是如往常一般尝了一口。

“温度适宜,刚刚好。”

对比大皇子的纯孝与太医的无能,皇上心中已经有所取舍。

“宣儿,从明日起,你就来乾清宫,帮朕分担批改奏疏吧。”

大皇子一脸惶恐:“父皇,这如何使得?”

“普通皇子,自是不行。但假若你成了太子,便是顺理成章。”

大皇子更加惶恐了:“父皇正值壮年,实在无须立太子。孩儿孝敬父皇,是理所应当。”

皇上浑浊的双眸望过来,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眉眼相似的儿子。过去的岁月他从不曾将一个卑贱女子生的孩子放在心上,可年岁渐大,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失去了,只有被忽视的孩子一直陪着自己。

他在朱宣身上感受到了真挚的亲情,那是居于王座最难得到的东西。朱宣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的伤口,令他那颗破碎的心慢慢痊愈。

他想:这么好的孩子,不加以栽培真是可惜了。他要将朱宣封为太子,让朱宣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还有朱宣府上的琰琰,既生了嫡子那就封为太子妃吧。他希望朱宣的后半生千万不要像自己一样,众叛亲离一无所得。

朱宣是在皇上查完名单上所有人后才离宫的。

回府之前,他做了一件事。

找到陆湘,说要与她,及她的兄长,谈论纳妾事宜。

第二天正好是陆湘免值之日,她欣然答应,感激涕零。

做完这一切,朱宣回到了自己的皇子府。

下个月的黄道吉日,就是太子册封大典。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琰琰。

琰琰正抱着孩子,在院中晒太阳。

几片花瓣落在她肩上,有一种别样安静的美。

朱宣没有出声,看着琰琰亲吻孩子。他想,这真是世上最美好的画面。

有什么,比孩子与母亲在一起更幸福的呢?

他站了很久,看了很久。

直到奶娘拿来薄毯,见到他喊了声“大皇子”。

琰琰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的脸。

眼神,淡漠疏离。

朱宣的心一痛,走过去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孩子有没有闹你?”

琰琰冰冷答道:“没有。”

朱宣感受到了她的排斥,拿过奶娘手中的薄毯,说了句:“下去吧。”然后将薄毯盖在孩子身上,又解下外衫,披在琰琰肩上。

“琰琰,父皇要封我做太子了。”

成琰琰连眉毛也没有抬:“恭喜你。”

“等我当上太子,你就是太子妃。”

“哦。”

“若有一天我能登上那个位置,一定第一时间,册封咱们的承平为太子。我与我娘受过的苦,绝不会让你们娘儿俩再受一遍。”

“妾身替承平谢过大殿下。”琰琰依然冷漠。

朱宣略微有些怒意,叫来还未走远的奶娘,夺过孩子,让奶娘抱走。

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成琰琰,你非得跟我杠是吗?”

琰琰否认:“妾身没有。”

大皇子“哼”了一声:“你以前都是以‘我’自称,现在一口一个‘妾身’,以前无人时你叫我的名字,现在喊什么‘大殿下’!成琰琰,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成琰琰掉头就走。

朱宣将她拉住,抵在一棵树上:“我与成瑜谈话那天,门外有动静。当时你在外面,是也不是?”

成琰琰继续否认:“没有。”

“别想骗我,我知道是你!因为是你,所以我网开一面。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这么说,妾身还要谢谢大殿下吗?”

朱宣感到无力。

“我心里想什么,目标是什么,你都知道,你应该理解。或许在你的眼里我伤害了成瑜,可在我看来,我已经对他格外仁慈。至少,因为你,我留下了他的命。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笔交易划算。难不成你以为你哥是个傻子,任凭我拿捏吗?总归是利大于弊,他才会答应。”

道理,成琰琰不是不明白。

她从嫁给大皇子的那天起,就不奢望爱情。她看中的,是大皇子的担当。

的确,他说到做到。给了她最尊荣的地位,也给了孩子最大的安全感。

可是,她不能原谅大皇子对成瑜造成的伤害。

尽管她知道,没有哪个君王,会容许一个功高的臣子在卧榻之侧酣睡。即将触及目标的大皇子留了成瑜一命,的确已是开恩。

可她不能接受。

大哥是除了承平以外,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不敢想象,以后的无数个锥心刺骨的日夜,大哥将如何熬过去。

她的脑袋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朱宣。是将他当成丈夫,还是当成仇人?

她还在自我怀疑,忽然眼前一黑,大皇子的吻落了下来,密密匝匝,如急来的雨。

可转瞬想到大哥的遭遇,生出了本能的抵触。

朱宣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抓住了她的双手:“成琰琰,承平有个家不容易,难道你要继续与我怄气,破坏现有的安宁吗?”

一边是儿子与丈夫,一边是亲哥,成琰琰夹在中间,痛苦不堪。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朱宣。朱宣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抱住。

“你什么都不要想,做你的太子妃。我保证,半年之后让你见一次成瑜。再之后,你想何时见就何时见。”

半年,是朱宣算好的时间。

或许,还不到半年,皇帝就会毒发。

到时候朱宣就可以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等他当了皇帝,大权在握,他想如何,便如何。

唯有一个人,叫他头疼。

那就是琰琰。

他也说不清自己对琰琰是什么感情,可自从有了琰琰,他感觉人生完整了。他有了家,不再是孤单一人,每次回家看到琰琰与孩子,心中都会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动。

正巧此时有人来报,说是前首辅老家递来了消息。

朱宣打开信件一看,是成瑜的字迹。

信中说,薛庭缚身子渐好,手指已出现微动,华大夫断言,半个月内必定醒来。

朱宣欣喜若狂,邀功一般将信件放在琰琰面前。

“你等着,我一定会将前女相治好。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脸。你放心,我会加倍补偿你。只要你别再生我的气,其余一切我都可以依着你。”

琰琰没有再执拗下去的理由了。

她的丈夫即将成为太子,将来又会是皇上。她若再与他僵持,只会叫别人乘虚而入。要封太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那些高官显贵们正在绞尽脑汁想把女儿送进来。

只有进退得宜,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于是等送信的护卫走后,她妥协了。

远离京城的一个不知名偏僻小镇一隅,传出朗朗的书声。

孩子们排排坐好,手中拿着本书。

先生背着双手,在孩子之间踱来踱去。不时地,指点一下。

忽然,有人来喊:“赵先生,赵先生。”

速度极快,一看便是小芋头。

“何事?”赵睿抬眼望着门口。

小芋头一只手撑在门柱上:“赵先生,薛姨……薛姨她……”

“庭缚怎么了?”

赵睿紧张极了。

小芋头眉飞色舞:“薛姨醒了,正在喝年姐姐煲的粥呢。您要不要过去看看,和她说说话?”

赵睿欣喜若狂,拔腿跑去,走到门槛处,还差点摔了一跤。

身后学生传来阵阵偷笑,赵睿也不管,风风火火,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度。

一个学生挤眉弄眼,对其他孩子道:“你们知不知道,平时严厉的赵先生为何会如此失态?”

孩子们挤在了一起。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说出去。我听爹娘说,先生这个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对咱们师母可是一片痴心,感天动地呢。所以就算师母昏迷了很久很久,都会被先生的真情唤醒。”

“哦……”其他孩子拉长了声音,煞有介事道。

还有人说:“赶明儿我就叫爹娘宰了院子里的老母鸡,拿来给师母补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