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婉儿不愿。
她是千金小姐,怎能孤身涉险?
她害怕极了。
太子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来,那是极其重要的一支力量,派外人去招降,他不放心。他得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才能做到势力不旁落。
二来,要想让武将对朝廷产生信任,认为朝廷是真心招降,而非剿灭,就必须派一个分量极重,能令人产生信服力的人前去。
太子思来想去,钱婉儿是最佳人选。
钱婉儿犹豫道:“我只是一名女子……”
太子道:“薛庭缚亦是女子,可她却是大礼开国以来最好的宰相。”
钱婉儿仍然害怕:“如此重要之事,万一办砸了,岂不坏了太子殿下大事?不如将之交给爹爹,或者我家中兄长,婉儿可以发誓,他们对太子殿下忠心不二。”
太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婉儿,你太天真了。”
钱婉儿闻言一颤,道:“太子殿下,婉儿说的都是真的,父兄对太子殿下的忠心,上天可鉴!”
太子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道:“婉儿莫急,我自然相信他们的忠心。由始至终我怀疑的,都是另一个问题。”
“哪个问题?”
太子定定地瞧着她:“你的父兄,真如你想象中那般爱你吗?”
“什么意思?”
太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难道,你忘了你还有一个妹妹。”
“清儿?”钱婉儿疑惑道,“此事与清儿何干?”
“你的父亲亲自对我提出,说想让你妹妹伴我。”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太子正色道,“你与我相爱半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你爹有些着急,想以你妹妹替你。”
“不,不会的,爹爹不会这么做的,我才是家中的嫡长女。”钱婉儿不住地摇头。
太子从身侧摸出一样东西,道:“你妹妹的手艺,想必你是识得的,这是她亲手绣的荷包,你且看上面的花样。”
钱婉儿定睛一看,只见清水中游动着一尾锦鲤,水波**漾,锦鲤摇尾。
水,即为清;锦鲤,不日便能化龙。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是钱清儿在向太子诉衷情。
太子认真道:“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你妹妹年纪太小,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再则她不似你这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我中意之人,永永远远只有你一个。可你爹几次三番为你妹妹之事奔走,我头痛得紧。我岂非瞧不出来,他是将你两姐妹当成了固权的工具,你可,则全力助你;你若不可,自有替代之人。我寻思着,只有早日将你名分定下,才能死了他那颗心。偏偏,还有言官盯着,我若想娶你,必得有充分理由。”
太子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为钱婉儿考虑。并且告诉她,她的家人靠不住。只有他,一片真心护着她。
钱婉儿感动极了。
“太子殿下,婉儿信你。可是,婉儿担心自己办不好……”
“无妨,我会另派心腹随你一起去。事儿,由他们去做。而你,只是去镇场子的。你的作用,就是让武将和流民看到朝廷的重视……”
“至于你的安全,我的心腹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钱婉儿抱住了太子:“此一去,不知多久……”
太子十分体贴道:“我知道婉儿的牵挂,我又何尝不是?可为了将来,总要忍一忍的。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你要不要看?”
钱婉儿重重地点点头道:“要。”
太子掏出了一份聘书。
承认钱婉儿正妻的身份,答应等洛州回来就举行大礼。
“你可将这聘书给那武将看。”太子道。
钱婉儿默默地读着:“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凤卜。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还愣着做什么,快写下你的名字。”太子催促。
钱婉儿走至桌边,提笔的手微微发颤。
梦寐以求的东西,来得这般突然。
她像是被幸福击中,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她激动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望向太子。
太子却没有执笔,而是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打开一看,钱婉儿惊呆了。
竟是御玺!
太子把御玺放到了她的手上。
“父皇身子支撑不了多久了,将御玺传给我这个储君实属情理之中。我以御玺盖章,证明我的决心。”
说罢,他用自己的大手,握住钱婉儿的小手,对着婚书,重重地盖了上去。
此刻,这份婚书就在钱婉儿怀中。
她得了太子叮嘱,对家中之人瞒得紧。
心存防备,谁也不敢告诉。
忽然间,她的喉间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十分难受,想要呕吐。
急忙奔到花盆边,对着一株花干呕了半天。
呕得,快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消停了,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症状,似乎与妇人怀孕极像。
她高兴得不知怎么办好,一个人咧着嘴傻笑。
笑着笑着,她决定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子。
她上了马车,兴冲冲地去往宫中。半道上又觉得万一是自己弄错,岂不让太子白欢喜一场?
于是勒令停马,进入了街边一个医肆。
老大夫把脉后道:“夫人这是有喜了,已两月有余。”
钱婉儿喜不自胜,道:“果真?”
老大夫还有些不高兴:“老朽开这个医肆已经四十几年,从未有人质疑过老朽的医术,夫人若是不信,自可另去他处。”
老大夫语气越不善,钱婉儿就越高兴。她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谢大夫。”
出去的时候,满面春风。
车夫一直在等她,见她上车,继续行驶。
由于确定怀了身孕,钱婉儿格外小心,吩咐车夫驾得慢点儿,稳点儿。
马车,徐徐前进。
然而就在一个拐弯之处,一只受惊的硕大肥猪朝着马车冲来。车夫避之不及,马车被撞了个趔趄。
照理说,那猪碰上了高头大马,应该停下。可它丝毫不惧马儿,“哼哧哼哧”继续往马车里拱。
两车夫身怀武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制服捆住。
可转瞬之间,又跑来一只。
刚巧此时钱婉儿见外边没动静了好奇地探头出来,正好被第二只肥猪撞了个满怀。
此二猪不正常,发狂一般。
钱婉儿肚子被顶,疼痛地嗷叫了一声……
两位车夫顺着叫声转过头去看,瞳孔地震。
鲜血从钱婉儿的裙子上流下来,殷红一片。
“小姐!”他们惊慌叫着。
钱婉儿自然也见到了自己的异状,吓得魂不附体:“快!快!不要管这两头猪!去方才那个医肆,找老大夫救本小姐。”
两位车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疯猪赶走,架起马车返回。
待进入医肆,钱婉儿已经腹痛如绞。
她躺在榻上,问那老大夫:“我的孩子,还有救吗?”
老大夫摇了摇头,松开了诊脉的手:“夫人还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
另有一婆子,是老大夫的妻子,悲悯地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我家相公有调理妙方,夫人不怕。有许多孕妇小产后都是我家相公调理好的,后来都生下了健康的孩子。就让老妇为夫人擦洗血迹,垫上干净的纱布,再去旁边衣铺买身干净的衣衫,给夫人穿上。”
钱婉儿呜呜地哭。
婆子劝道:“小月子里可不兴流泪,万一坏了身体,为了以后,夫人还是忍一忍。”
钱婉儿如何能忍受?
幸福从天而降,她欣喜万分。望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感受着里面生命的萌发,她的整颗心都软化了,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
可是消息还未捂热,孩子就这么走了。
从确定怀上到小产,不过两炷香的时间。
她好恨,好恨。
恨自己为何这般心急,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她应该派人去告诉太子殿下,叫太子殿下前来看她。
伤心之余,她又觉得羞愧。
如果太子殿下知道她这么蠢,会不会怪她没有保护好孩子?
她很难过,脑子里乱糟糟的。
更不知该如何向家里交代。
父兄本就存了让妹妹与她一同侍奉太子的想法,姐妹间的竞争残酷得只剩下四个字——优胜劣汰。
若被父兄知道她的愚蠢,以及她这副伤了的身子,会不会直接将她放弃,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妹妹身上?
她害怕极了,不敢再想。
更不敢回家,怕被发现小产的秘密。
过了许久,她才作出决定——这世上最爱她,最关心她的人只剩下太子,她必须依靠太子,才能渡过这个劫。
她使了银子,封住了两位车夫的嘴。叫他们带着自己的信物,快去找太子殿下。
她在医肆里孤孤单单,抱着腿哀泣。泣着泣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到醒来,发现自己斜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太子眉目含情,亦含着无限怜爱,看着她。
“婉儿,你受苦了。”
这是太子说的第一句话。
钱婉儿的眼泪“哗哗”地流。
太子用指腹替她抹去,连她弄脏了他的衣衫也不介意:“我一听到你出事了,就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过来寻你。大夫说,孩子没了,但大人身子未有重大受损,调理一阵子,还能再怀。”
他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微风拂面:“你知不知道,我听见这话有多开心。一路上,我担心的始终都只有你,大夫说你无碍,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在我看来,你就是你,我最喜欢的,永远都是你。就算有十个孩子,也比不得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钱婉儿大受感动,紧紧地抱住了太子。
太子曾经说过,他对太子妃的情谊不过是因为她生下了儿子。
成琰琰在太子府里,等若朱承平的附属。
而她钱婉儿不同,她凌驾于孩子之上。
她何德何能,受到太子如此偏爱?
她哭了很久,太子哄了很久。
她说怕被娘家发现异样,不敢回去。太子便说,自己可以为她置个宅子,让她在里头安心养病。
问起洛州的事儿,太子也不急:“那边动乱已久,不差这几日,你的身子,远比这江山重要啊。”
钱婉儿听得醉了。
太子为人谨慎,适时地问她:“好端端的,猪怎么会受惊?”
钱婉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太子皱起了眉头,道:“你有没有,听过我母妃的故事?”
钱婉儿回答:“略知一二,说是难产血崩。”
太子无奈地笑了,笑容里藏着深深的哀凉:“这原本是我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从未与任何人说起,今日,我愿说与你听。”
钱婉儿更加感觉到自己在太子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待听完,她蹙起了眉头:“殿下讲这个故事,是想说……”
太子严肃道:“自古为了权势斗争,恶人无所不用其极。我听车夫说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好端端的那猪怎会发疯?现在已经派人去调查那两头猪的下落,希望能找出线索。”
钱婉儿彻头彻尾一片冰凉:“会有谁,想要夺走我孩子的性命?”
外头有人敲门。
钱婉儿早就被婆子伺候着换过了衣裳,可以见客。
太子便喊了声 “进来”,再用眼神示意来人关门。
来人从头至尾没有看钱婉儿一眼,而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向太子汇报。
“启禀太子殿下,那两头猪,果真有问题。属下去时,发现那两头已经猪死了,用银针一探,整根没入,都是黑的。”
来人拿着块帕子,包裹着银针。
钱婉儿只看一眼,整个人不寒而栗。
凶手,会是谁呢?
太子问:“还查到些什么?”
来人道:“属下找到了这两头猪的主人,他们正在为猪死了而哭泣,属下给了他们一点银子,问出了一些事情。”
“嗯。”太子言简意赅,示意手下说下去。
手下道:“他们在喂猪之前,看到有个人影在猪圈,以为是偷猪贼,赶紧大叫。那人惊慌之下逃走,却留下了此物。”
太子一看,对着钱婉儿道:“这不是……”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因为钱婉儿也认出来了。
这是钱府的东西。
要杀她的,是自家的人。
太子分析道:“你父兄要的,不过是权势。你若有孕,他们合该开心才是。如此看来,想要害你之人,只剩下一个。”
她的亲生妹妹,钱清儿!
只有除掉她的孩子,钱清儿才有与她一争的机会!
“我不相信!”钱婉儿摇着头,喃喃道,“我与妹妹的感情,一直不错,虽然有些争执,可她不至于害我至此!”
说着,她弯下腰想去穿鞋子:“我得回家问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太子拦住:“你不是她的对手!她能在你怀孕后尽快知晓并下毒手,心机远非你能想象!你这么一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钱婉儿感觉自己的泪,要在这一天之内流干了:“可是,我不甘心,我就是想要问问她,这么多年的姐妹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
此时又有人在外面敲门,是那个婆子:“夫人,药好了,老妇怕凉了,就给你送来了。”
太子示意手下躲起来,道:“进来吧。”
婆子慈眉善目地把药端到钱婉儿床头,道:“趁热喝,对身体好。”
太子自然地端起,往嘴边送去。
婆子阻拦道:“这不是给男子喝的。”
太子道:“我自然知道。可我作为婉儿的夫君,替她尝尝凉热乃是理所应当。”
说完,便送到了自己嘴里。
婆子来不及阻拦。
可才喝一口,只听“咣当”一声。药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药汁溅了一地,在碎片中流淌。
而太子,呼吸急促,双目猩红,咳了几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药中,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