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婉儿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她的眼皮很重,意识很模糊,不过一会儿工夫,又沉沉地睡着了。
仿佛,被人下了药似的。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她就低头检查自己的身子,衣裳与身子都完好无损。
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随即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又坐下,去摸胸口的铜镜。
还好,铜镜还在。
掂掂重量,虎符也在。
她终于放心了,打开一条门缝。外面阳光晴好,但城池依旧荒凉。
她对这个鬼地方有着说不出的厌恶,恨不得立即回到京城。可是左等右等,威将军就是不回来。
她不由得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要是谈判不成,自己就没有功绩。若没有功绩,将来怎么当皇后?
还有,之前威将军状似无意的话,说不定就是挑拨离间。太子连虎符都给了她,没道理会害她!
她等了一天,饿得饥肠辘辘。若非那窝窝头已经被鞋子踩了,她说不定会捡起来填填肚子。
威将军是在太阳落山之前才回来的,又给她带了窝窝头。这一回她不再挑剔,抓起一个边啃边问:“有结果了吗?”
威将军道:“兄弟们有了两种意见,争执不下。不过你放心,只要太子诚意够真,我一定能够说服他们。”
钱婉儿点了点头,艰难地咽下窝头。她以为凭借着威将军的威望,大家很快就会同意,这令人不堪忍受的日子,也马上就能结束。
可是,威将军就跟耍她似的,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话术,给她带一样的窝头。她住了七八天,一次澡也没洗过,浑身上下都臭了,连自己都很嫌弃自己。
一跟威将军说要洗澡,威将军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兄弟们连肚子都吃不饱,更别提洗澡了,绝大多数人,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洗澡了。你忍一忍吧,就当是入乡随俗了。”
钱婉儿快要爆炸。
“我可以不洗澡,但我要一个盆子,一身干净的衣裳,还想吃肉,吃水果。这些,不必由你提供。你帮我传口信给城门口我的人,他们会准备好,到时候你就负责搬运,送到这儿来就行。”
威将军道:“不可,我怎知你们会不会夹带东西,故意使诈!总之,我算了算时间,快了,就在这几天了。你再忍一忍,很快就可以回京了。”
威将军说此话时很有深意,可惜钱婉儿没有听出来。
威将军算的,是钱婉儿过来招降流寇的消息,传到京城的天数,以及,钱首辅作出反应的时间。万事俱备后,太子自会飞鸽传书递来指令。
作为太子得力的心腹,他潜伏在洛州已经很久。洛州乃交通便利之地,太子盯着这个地方很久了。只要掌握洛州,在这里开凿一条河,就能连贯东西,形成一个交通重城。
太子对周威有恩。
太子的心愿,就是周威的心愿。
翌日,他终于接到了京城的来信。
信中交代,钱渊可以带着流民中特意训练的两支精兵回京了。
这些日子,京中发生了大变化。
钱渊那个老狐狸知道了钱婉儿过来收买流民,一想便知其中关窍。他的女儿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用用美人计尚可,但如果比耍心眼,完全不是太子的对手。
他叮嘱过钱婉儿,不能轻举妄动,凡事,都要回家商量。但是钱婉儿显然没有听从,落入了太子的圈套。
钱渊恨铁不成钢,但大错已经无法挽回。
太子是顺势待发,有备无患,而他若临阵磨枪,注定只能失败。
钱渊这样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钱婉儿的行踪,大可以从头瞒到底,但是太子没有,而是让钱婉儿一行在即将到达洛州城的时候大张旗鼓。
这岂非说明太子早就谋划好一切,胸有成竹。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走——
入宫,示好。
也许,太子会咬下他一大块肉,他也认了。
活着,总比削权好。
另外,他也想探一探太子的虚实。万一太子只是做戏诈他,那他不如反了。
他装得一副虔诚模样,规行矩步地进了宫。
可谁知他来到乾清殿门口,就被人给拿下了。
钱渊高声叫:“老臣要见太子殿下!”
太子不慌不忙地从内殿出来,道:“钱渊,你好大的胆子,以为自己位于百官之首,就可以在父皇的寝宫面前大呼小叫吗?若是影响了父皇休息,伤了龙体,这罪责,我看你怎么担得起?”
钱渊道:“太子殿下,老臣冤枉。老臣实在是对您忠心耿耿,特进宫来探您。”
“哦?现在探也探过了,钱首辅该无事了吧?”
钱渊咳了一声,道:“老臣……老臣有事。关于婉儿,老臣以为她太不懂事,竟然孤身一人跑去了那偏僻之地。女孩子家名节要紧,她这般做,实在有辱我们钱家门风,老臣以为,待她回来,绝不可以再陪伴太子殿下左右,免得坏了太子殿下的名声。老臣会让她带发修行,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
这是打算舍弃女儿,护自己的周全。
为的,是迎合太子,向太子献媚。
左右,家中还有一个钱清儿。
钱渊这笔账,算得不亏!
太子冷笑一声,道:“钱首辅连洛州这等偏僻之地的消息也能打听到,可真是比我这个太子还关心国事啊!只可惜,你今日这般喧闹,扰了父皇清静,父皇心一梗,就这么去了。我为人子嗣,孝字为先,不得不拘了首辅,他日在午门斩首示众!”
“你!血口喷人!”钱渊道。
太子眯着一双冷厉眸子,挥一挥手道:“来人,将这佞臣抓起来!”
钱渊挣扎:“朱宣,尔敢?吾儿就在家中等着,你若抓我,他必带着我的人马攻打皇宫,届时,我看你如何自处!”
太子似笑非笑:“这就不劳烦首辅大人费心了!拿下!”
钱渊入宫前,并非没有做好准备。
一旦他出点什么事,他的儿子钱州就会有所反应。
他把自己的兵权,交给了钱州。
钱州召集人马,开始布局。
但他不会直截了当地攻打。
若是坐实了反贼之名,是得不到民心的。
自古无论是揭竿起义的,还是造反作乱的,都会寻一个由头,以增气势。
事实证明,这种做法事半功倍。
钱州没有出兵,而是让人拿了一幅画送入宫给太子。画中,有人黄袍加身。
太子一见,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钱渊是把自己当成了后周太祖郭威,把他朱宣当成了后汉最后一位皇帝刘承祐。
历史上郭威顺应天意,带兵入京,刘承祐狼狈出逃,死在了半路。
好天真的谋算!
太子哂笑着,将那画撕成了碎片,还叫人斩了来使,将尸体送回去。
此举,无异于挑衅。
他可不是那无用的刘承祐,会为人拿捏。
相反,钱家的想法,他一清二楚。
他既知彼,也知己。
他有两大弱点。
其一,兵力不足。就算留下送给钱婉儿的那两万兵马,还是比不上钱家手中所握。
其二,他没有名正言顺灭了整个钱家的理由。杀钱渊一人容易,斩草除根却很难。他是即将要登上帝位之人,怎可胡乱灭钱氏一族?暴行一出,还有谁真心服他?
有的人想当皇帝,只是为了自己。
有的人想当皇帝,是为了江山与百姓。
无疑,太子是后者。
前者要简单得多,甚少顾虑。
后者,则需要忠臣良将真心替他卖命。君主正直仁义,忠臣良将才多。
太子胸有成竹。
他有把握让钱家反。
无论钱州能不能忍,都不重要了。
钱州在见到送回来的尸体时固然生气,可终究还是记得父亲离家前交代的话。父亲说,皇城统共就这么点大,里面水粮有限,只要派兵围困,太子一定坚持不下去。
对外就说,是加强守卫。等到把皇帝太子全都活活饿死,就说皇帝是病逝,而太子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太子听着底下人细说钱家的动静,也不恼怒,只是叫人做好防守,确保皇城无忧。
仗着地形与建筑优势,太子镇定自若。就算钱州改变主意想打,没个三五天也攻不下来。
而他的计划,三天后就会生效。
此时的周威与钱婉儿,已经快到了。
有人早早地等着,将钱首辅被抓一事告诉了钱婉儿。还说,太子要灭了钱氏九族。
说的时候,自然是避着周威的。
钱婉儿不信。
那人忽然靠近钱婉儿,吓了她一跳。
“你做什么?”钱婉儿抱起双臂,警惕道,“你若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大声喊威将军了!”
那人听了她的话,悲哀道:“肌肤之亲那么多次,难道你连我都认不出来吗?”
钱婉儿打了个哆嗦,道:“你……你别胡言!”
那人道:“你以为每次陪你就寝的是太子吗?不,是我。”
这些,都是最秘密的事儿。只有钱婉儿与太子才知道。
可是现在,秘密被道出。眼前的男子满眼深情地望着她,令她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钱婉儿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你……你骗我!”
男子道:“有没有骗你,你该比我清楚。”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为什么?”
她抱着头,蹲下身哭泣。
男子亦蹲下来,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的怀里:“因为,我爱你啊。我不忍你被太子利用伤害,更不忍你们钱氏被灭,所以宁可背叛太子,也要来通知你。”
钱婉儿的拳头捶打在他身上:“你滚!你给我滚!”
男子好言相劝:“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爱你的父兄着想啊。你爹,就是为了求证你的下落,才进宫质问太子,结果却中计被擒。死到临头,还在求太子不要伤害你。你的兄长,因为怕你知道真相接受不了,虽然掌握了足够多的兵力,还是忍着没有攻打皇宫,而是派人告诉太子,只要他肯娶你,钱家可以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哪知太子丝毫不将钱家任何人放在眼里,一刀斩了你哥派去的人。纵然如此,你哥也没有贸然发兵。他在等你,想要征求你的意见。他怕你爱太子爱得失去了自我,万一在太子死后随之而去……”
钱家的所有人,在护卫的描述渲染下变得大义又温情。
钱婉儿的眼泪大颗大颗往地上掉:“爹,哥,是我错怪了你们,一直被人欺瞒。甚至,还将你们当成仇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银牙暗咬,恨不得吃了朱宣的肉。
朱宣玩弄了她的感情,这还不算,还要杀光她全族。
她悔不当初,一拳一拳地砸在树上。
护卫心疼地抓住她的手,继续煽风点火:“你的妹妹,也不曾害你。医肆里那一出,是太子精心设计。咱们的孩子,是太子亲手所害。”
钱婉儿痛得撕心裂肺,一阵阵地干呕。她全身抽搐,感觉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如悬浮在高山,随时都有可能落入深渊。
不,她已经在深渊了。
她好恨,好恨!狠狠一巴掌打出去,在护卫脸上发出“啪”的一声。
“别碰我!”她厌恶地叫。
护卫有些卑微,连连道:“好,好,我不碰你。”
“滚!”钱婉儿喝道。
“我不能走。”护卫难得硬气。
在钱婉儿发火之前,护卫及时道:“钱小姐,我此次来,一为通知,二为替你支招。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你们钱家将会改朝换代。到时你爹就是皇上,你大哥为太子,而你,就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你之身份尊贵,将再无人能及。至于我,只要能天天见到你,就已经很满足。”
钱婉儿擦掉了眼泪。
她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听从爱她之人的意见。
护卫看出了她的软化,道:“此次回京,威将军的精锐也带来了。若让威将军到达皇城,你哥手中兵力就不再有优势。到时候,仍然是死路一条。所以,咱们只有先下手为强。”
钱婉儿凝神听着:“具体怎么做?”
护卫道:“太子当初为了让你帮他招降,不是假惺惺地给了你两万兵马吗?你就躲着威将军偷偷地溜出去,召集那两万兵马,助你大哥,攻太子一个出其不意!”
钱婉儿思考了一下,点头同意:“好。不过,你要等我准备准备。”
回去后她谎称自己身体不适,就地驻扎。还叫人没事千万不要打扰她,等她休息好了再上路。
护卫偷偷潜入,带她离开。
中途钱婉儿借口要上茅厕,离开了护卫的视线。
她泪眼婆娑地祈求上天:“如今除了自家人,我谁都不敢信。恳求老天保佑信女此次复仇顺利,将朱宣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她写了一封信,用火漆封好。找了一个生意人,给了一锭银子作为跑腿费,还仔细叮嘱,送到钱府后另有黄金两百赏赐。
那生意人一听见百两黄金,眼都直了,答应钱婉儿,一定尽快送到。
钱婉儿眯起了眼,眸中狠厉一闪而过。
清醒后的她太明白,朱宣的软肋是什么。
她要朱宣,失去所有。
包括江山,也包括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