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羞涩,躲进了云层。

红烛,燃了一整晚。

第二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朱宣已经不在。成琰琰一起身,荆月就过来伺候她穿衣。

“我在宫中待得已经够久,待会儿就要离开了。小姐一个人在宫里,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荆月没有称呼她为“皇后”,而是叫的“小姐”。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在表明自己娘家人的身份。

琰琰很感动,亦有一丝伤感:“皇上待我还算不错,宫中也什么都有,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你不用担心,有空就入宫来看我。”

荆月点点头,抱住了她:“宫中规矩森严,不会允许风家派人进来照顾你。你在挑选宫人的时候,要擦亮眼睛多观察。严厉一点,莫要叫不长眼的奴才欺到你头上。还有承平,年纪还小,平日里千万要吃饱穿暖,莫叫孩子病了……”

荆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都是琐碎的小事。琰琰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中,感受到了绵长的关心与不舍。

世上知己,能得几人?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地牵挂她,不因她身份的改变而疏离,她很高兴,垂下了两滴热泪。

荆月走后,琰琰叫人将宫中所有记名册拿来。

她乃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必须把握宫中的一切。

宫人们的出身、过去,她都要了解。人品、性格,也要筛选。

案卷堆得如山一般高,她下意识地就想求助朱宣。不知不觉中,她对他产生了依赖。

可是,一想到这人的德性,她就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若去求他,还不被他拿捏。

她在头痛之际想到了一个人,命人去传。

小糖在最快的时间内过来,跪在她脚下:“奴婢小糖,见过皇后娘娘。”

“你姓什么?”

小糖回答:“姓方,方小糖。”

“哪一年入宫的,家乡在哪儿?”

小糖一一答来。

成琰琰翻着名册,找到了方小糖的名字。

“家中还有什么人?”

“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中需要用钱,就叫我进宫来当宫女。”

“委屈你了。”琰琰道。

方小糖却道:“母亲身子不好,有病,为人子女,为家里分担是应该的,奴婢不委屈。”

多好的姑娘,琰琰很喜欢。

“从今儿开始,你就来合欢宫当差吧。”

方小糖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双眼中流露出遏制不住的喜悦。合欢宫的月银,是旁的宫的数倍。她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能有这么一天。

她端端正正地给成琰琰磕了三个响头,郑重道:“奴婢愿执鞭坠镫,报皇后娘娘赏识之恩。”

有了小糖相助,琰琰知道了不少人的优缺点。

小糖对她,是知无不言的。

根据一些人的优点,琰琰给他们指派任务。一日之内,裁减了数百位宫女,给她们一些银子,叫她们回乡去吧。

一些宫女手艺较好,有一技之长,成琰琰告诉她们可以去风记各地店铺,报名应聘。

风记做生意不墨守成规,女子亦可凭手艺安身立命。且风记是皇商,一举一动都代表皇上脸面,进去后不用担心被克扣工钱,或遭到不平等待遇。

一时之间,宫中变得有些冷清。

成琰琰望着空****的皇宫,心想:人少好啊,人少了,纷争就少,心也安定一些。

小糖有她的担忧:“此事,不用告知皇上吗?”

成琰琰理直气壮:“本宫乃后宫之主,有决定的权利。他若要干涉,那还要本宫做什么?”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上那一份笃定的恃宠而骄。

小糖看出来了,捂着嘴偷笑。

毕竟与小糖接触的时间不长,成琰琰留了个心眼儿。她叫人送信给荆月,让荆月在不让对方察觉的情况下看着小糖的家人。

只要小糖一直忠于她,她便会加倍对小糖的家人好。反之,她亦不会留情。

黄昏的时候,在外面打扫院子的小糖跑入殿来找她。

尽管小糖是个稳重的人,脚步也不自觉地有些加快。

“皇后娘娘,徐公公过来说,皇上今日不来了,叫娘娘自己用膳,自己歇下吧。”

徐公公,便是徐志。他的才能,朱宣看得见。能爬到这个位置,是他一步一步靠能力与立场换来的。

“可是出了何事?”成琰琰直觉有事发生。

小糖做事利索,说话从不吞吞吐吐:“徐公公说,皇上登基后第一天,就在朝上为成家平反,还说要恢复北陵王爵位,为王爷立碑,认可他一生对朝廷的忠心。哪知,遭到了一众朝臣的反对。朝臣们皆说您父亲的案子是先皇亲自下令办的,焉能有错?皇上初登基就为了皇后违逆先帝之令,是为不孝。而皇后左右皇上圣意,乃是红颜祸水。”

成琰琰惊得站了起来:“皇上真的,要为成家平反?”

小糖点头:“徐公公说的,千真万确。”

成琰琰激动极了,绕着殿柱走了两圈。成家一门忠烈,得到那样的下场,她的心中,始终不平。

朱宣虽然对成瑜无情,可是存了一颗为成家平反的心。就冲着这一点,她也要好好谢谢他。

她成琰琰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懂得他的难处,也存了感恩之心。这一回,她想与他共同面对。哪怕,让她以皇后之尊,上门去求那些老臣。

她走来走去,走得泪意阑珊。

忽然,一阵风从殿外吹进来,吹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也就是在这片刻之间,她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急忙站定,大声喊道:“小糖,去追徐志!务必将他追回来,让他来见本宫!”

徐志就站在成琰琰面前,一如既往地谦卑。

“徐志,你把刚才跟小糖说的话,与本宫再说一遍。”

徐志摇了摇头。

“怎么,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成琰琰皱起眉头。

徐志笑:“娘娘已经生疑,奴才又何必再说一遍呢。”

成琰琰隐隐有些愤怒:“皇上端是玩的一手好把戏,叫你这样骗我!”

她也是后知后觉,才想起丈夫的性子——

这个人阴险得很,心思诡谲,登基的第一天,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以他的能力,做事该流水不漏才是,如此莽撞,完全不似往日作风。

还有,朝臣们齐齐反对,未免也太虚假了些。他做什么不是未雨绸缪,难道不会提前知会一些心腹臣子一唱一和吗?据她所知,他在当太子那段时间可是拉拢了不少朝臣,有心腹帮衬,那些顽固派闹腾起来也不至于那般难看。

由此,她推出朱宣是在骗她。

徐志不急不缓,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息怒,皇上诚然玩了一手,但骗您,倒不至于。”

“哦?说来听听。”成琰琰不是冲动鲁莽的小女孩了,未知全貌前不会轻易定了结论。她倒要听听,徐志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皇上的确在朝堂上突然为成家翻案,却没有提前告知老臣,而是让奴才偷偷儿地放出消息,叫顽固派给知道了。顽固派早有准备,所以今日这仗打得很有优势,完全倾向皇上的大臣们临时听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是以,皇上今日的境遇,着实有些不好。他一人面对一众大臣,扛下所有,称如果不为成家平反,自己不做这个皇帝也罢。甚至还摘下了龙冠,就放在了龙椅之上。朝臣们这才暂时作罢,没有再继续抗议。等到明日,又是一场硬仗啊。”

成琰琰冷哼:“他假惺惺搭出这戏台子,是要唱给谁看?”

“自然是皇后娘娘你呀。”徐志很快接话,道,“满宫谁不知道,皇上最在意的就是娘娘。可皇上与娘娘您大哥之间的恩怨,旁人不晓得,奴才却是晓得的。娘娘为此心怀芥蒂,皇上并非不知。他有他的立场与不得已,不能事事妥协,心底的那一份愧疚与不安,又如猫儿般时时挠着。这不,才想出这一招苦肉计,为的,不过是想让娘娘心疼、感动。”

成琰琰想到了,也证实了。

她站起来,望着半垂着脑袋的徐志:“你的确很会观察人心,也很有本事。兄嫂每回提起你,都赞不绝口。只不过,你今日将皇上心意如此直接地告诉我,就不怕有朝一日皇上知道了,怪罪于你?”

徐志笑道:“奴才有今日这个位置,全靠皇上赏识,一心只想为皇上分忧,不怕怪罪。皇上的目的是想让娘娘知道他的在意,奴才喜于当一回和事佬。奴才常听人说,聪明的男人只有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才会犯傻,皇上能有此举,全是钟爱娘娘之故。奴才以为,这样的皇上有些可爱。”

徐志后面的两句话,犯了大不敬之罪。可倾听的人,绝不会因此而产生一丝不悦的情绪。

相反,成琰琰有些高兴。

朱宣愿意为了她做“傻事”,说明心里有她。她当初押了他,为的只是前程。情意是馈赠,是意外之喜,她很感动,也很珍惜。

夜幕降临后,朱宣披着一身的疲惫来了。

成琰琰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和帕子,替他擦脸。

朱宣看着她,仿佛在期待什么。成琰琰假装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说。

朱宣心里急了,面上却不能说——做了好事急吼吼地说出来,做好事的动机就不纯粹了。

成琰琰看着他吃这个哑巴亏,心想憋不死你。

朱宣果然整个人精神蔫蔫,连做那事都没有兴致了。背过身,委屈巴巴。

成琰琰不理他,心中暗爽。

两人大被同眠,一夜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