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觉了起来,扔给他一句:“身体不适。”
便使劲儿往里钻。
他却不依不饶,像鱿鱼一样黏上了我:“江年年,我可是记得,你都休息了四十多天了,补汤也喝了不少。”
我紧张得结结巴巴道:“还……还未恢复好。”
“你总是拿这个理由。”他咬着我的耳朵,“不会腻吗?”
我想起他命人送来的避子汤,于惊惶之中生出勇气来,干脆坐了起来,对他道:“成大人,对你来说,欢愉不过是一时兴起,不需要付出代价。而我呢?我要喝下那黑乎乎的汤药,去阻止一个有可能来到这世间的生命!成大人,你不觉得你过于残忍了吗?”
我虽未能瞧见自己的模样,却能想象到现在的面容有多不甘与憎恨。我天性渴望自由,不喜受制于人,成瑜待我再好,也改变不了我被豢养的事实。
悲哀从我身周呼啸而来,淹没了我的手脚,也淹没了我整个身子,我就这样笔直地僵坐着,在昏黄的烛光下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将被子提起,盖在我的身上。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春夜微寒,也不怕冻着。”
我躲在被下说:“强扭的瓜不甜。”
他用手指弹了弹我的脑门:“甜不甜你说了不算。今日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若下次再任性,我饶不了你。”
我哀叹一声。
这辈子难道就要这样度过。
以前听先生讲“人定胜天”的时候,我对这个词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人定胜天,志一动气,不为君相所牢笼,不受造化之陶铸。勾践灭吴,是人定胜天;桓公九合诸侯,是人定胜天;始皇一统六国,更是人定胜天。
只要敢想敢为,便可与天争。
可是今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有些意料之外的绝境,叫人无能为力。
我做了梦。
梦里有人追赶。
我在前面跑着,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人抱住我的腿,把我往旁边湿冷的巷子里拖。
巷子里静悄悄的,连只鸟儿也没有。我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也救我。那人胡子拉碴,看不清面容,肥厚的嘴唇一开一合,问我要成瑜的机密。
我摇着头,说不知道。
那人给了我一个耳光,说:“你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往后退,心中的恐惧漫出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又给我一个耳光,道:“臭娘们,不给你尝尝爷的厉害,你就不识相!”
说罢,他招了招手,出来一群人。一个个面露凶相。
“络腮胡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道:“成瑜不让大伙儿活,大伙儿也别让他好过。今日咱们抓到了他心尖子上的女人,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后面的男人们连声称是。
一股股恶臭顺风飘来。
我一下子惊醒。
如往常一样,成瑜已经走了。
小月拿帕子给我擦额头的汗。
“年姑娘,你做噩梦了。”
我心有余悸,叫她帮我拿衣裳。忽然想起梦中那一身浅紫色的,觉得不祥,便叫小月挑出来,拿火烧掉。
她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另找了一套干净衣衫给我,问:“年姑娘说的是那件浅紫色碎花烟罗衫吧,主子特意叫苏记的裁缝替你做的那一身?”
“嗯。”
“烟罗衫拿去洗了,应该是洗衣房的丫鬟收着,还未送来,我过去拿。”她看了我一眼,劝说道,“假如此事被主子知道……”我心中后怕不止,道:“无碍,不过是一身衣裳。待他来,我自会向他说明。”
“是。”她领命下去了。
我喝了粥,就一个咸鸭蛋,加两根腌黄瓜。是小月早早替我准备好的。
直至喝完,她也没有回来。
这里虽偏,来回洗衣房最多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小月腿脚又好,怎会需要这么久?
正想着,她回来了。见到我,脸色不好,道:“年姑娘,烟罗衫不见了。”
“啊?”我惊讶道,“官驿之中,竟是出了毛贼吗?会不会是丫鬟弄错了,送到旁人的屋中去了。”
小月摇着头道:“不会。在成大人手底下做事的人,不会这么不尽心。都要讨生活,谁敢不把主子交代的事儿办好?这烟罗衫是年姑娘独有,花小姐又素爱桃粉鹅黄之类鲜艳的颜色,见了年姑娘后,更是日日改穿大红,硬是要压年姑娘一头,洗衣房断然错不了。唯一的可能是……”
我好奇地问:“是什么?”
“有人曾在曙光初现之时,见过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观身形,是位女子。官驿之中女子本就不多,一大早旺财又拿着个包袱出去了。所以我猜测,是旺财偷拿了你的衣裳。”
“她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直到遇见刚巧也来取衣裳的小梅,被她一语点醒。”
小梅,是花栩栩的贴身丫鬟。
我追问道:“她说了什么?”
小月模仿着小梅的语气,翻了个白眼道:“哼,不过是想要偷拿着出去照样子做一件新的,好扮成她的姐姐,去勾引成大人。这里谁不知道,她江月月自从脸毁了以后就失宠了。走投无路之下,什么法子都敢试。要不我家小姐怎么会喊她贱婢呢,真是又贱又蠢!”
学完后,小月又变回了原来冷冷清清的样子。
我听得咋舌。
不得不说,小梅的话有点儿道理。以江月月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他人模仿的对象,断断容不下江月月如斯作为,便嘱咐小月道:“务必将她带回来。”
小月本就对江月月敌意颇深,闻言道:“是,我这就出去找。”
这一回,小月去了好久,好久。
两个时辰后,她终于回来,发丝有些凌乱,身上还沾了血。
我忙起身,对着她上下检查:“小月,你怎么了?”
明知她功夫好,还是忍不住地担心。
她有些疲惫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我拉着她坐下,叫她喝水。
她不喝,一脸凝重道:“年姑娘,出事了!”
我倒水的手一僵:“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成瑜?”
心,紧张得跳了起来。
“不是。”她摇摇头,“不是主子,而是你妹妹。”
“江月月?江月月能出什么事?”
小月垂了眸子,看着鞋尖道:“都怪我,去得太迟了。我应该在发现她拿了烟罗衫后,就立即追出去的。大概是太羡慕你,所以她换上了那件紫色的衣衫。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了?”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一个破草屋里,衣裳被扯成一条条的碎片。腹部还中了一刀,流了许多血,腿部亦被割开了许多的口子,伤口上爬满了蚂蚁。那些人……那些人……”
尽管她身怀武艺,可却从未见过如此惨无人道的场面,一度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簌簌凉风拂面,我的心头亦不好过,如被麻绳系紧,一圈一圈,勒得喘不过气来。
小月缓了缓,说道:“那些人玩弄了她,并要置她于死地。再晚去一会儿,便只有失血过多而死的下场。她见到我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我常年习武,随身备有伤药,给她内服外敷了一些,总算撑到了回来。现在,大夫正在救她。只是,希望渺茫……”
我的浑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如坠冰窟。
我拉住小月的手,问:“江月月在这里没有仇家,谁会对她有如此深仇大恨?她当时穿的,是成瑜为我定做的衣裳。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人的目标是我?他们守在外面,就等着我出门……”
小月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微点了一下头。
我松开她的手,茫然不知该望向何处。
耳边春鸟啼啭,一树海棠争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