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斜。
残红漫天。
余晖洒在路面上,扬起无数灰尘。
我拖着小产后虚弱的身子,颠簸在疾驰的马车里。
窗外树影不停地倒退着。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
爱也好,恨也好,今日一别,全都不重要了。
其实这只是用来自欺欺人的话,身下的疼痛不停地提醒在我这里受了多重的伤。可是人要向前看,日子还得过下去。若一直执着于往事,只会伤上加伤。
我如是安慰自己,盖上了帘子。
大夫说,一个月内,我不能吹风,不能见凉。否则往后受苦的,只能是我自己。
也不能多动,更不能舟车劳顿。
我低头苦笑了一下。
命运将我逼到了绝路,我好不容易才通过欺骗郡主撕开一条口子。这么大一道鸿沟横在面前,若现在越不过去,还谈什么以后。
我要尽快回蒲县,去看爹爹。
王妃那一日的威胁还历历在目,她一定会派人去找我爹。继而通过我爹的口,挖掘出我的亲生父亲。
我相信她有这样的恒心。
也许我生性淡漠,对亲生父亲是谁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扶着马车壁,向前面的车夫催促道:“大哥,快一点儿。”
话语中,已带了颤音。
好不容易赶到了蒲县,我乔装打扮了一番立即往家里去。
一到门口,就觉得不对劲儿。
门没有关,开着一条缝儿。
空气中,还隐隐传来一阵血腥味儿。
我在门口躲着观察了半天,确定里面没有人之后才进去。
桌椅床柜等摆设全都没有动,很显然不是入室劫财。
厨房的锅中,还炖着一锅芋头。
已经焦糊,看来是煮到一半就来了贼人。
我里里外外全都找遍了,就是没有人。
忽然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像个小棍子。
我低头一看,瞳孔剧震。
竟是一根人的手指!
我颤抖着,将那手指捡起来。
断面并不光滑,有数道切口,显然是贼人用的刀太钝了,一下没有切掉,便再次切下来,反复剁了数下,才将手指砍断。
我的泪水一瞬间就涌了出来,去擦上面的血迹。
“爹,娘,你们在哪里?”
我哽咽着。
这一天,我的人生全部破碎。
我将那断指放在胸口,嗓子里有哀嚎想要冲口而出。然而张了半天嘴,却什么声都没有发出来。
我的眼泪扑簌簌落,多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如若……如若当初没有一意孤行去亭县,没有再次遇到成瑜,那么爹娘,会不会就能平安无事?那么,我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绝不会是这番死寂的场景。也许锅里正冒着热气,娘亲正在炒菜。爹爹拿着一只酒碗,正往嘴里扔花生米。
娘亲虽待我不好,却仍会说一句:“年年,你回来了啊,快洗洗手,上桌吃饭了。”
妹妹会与我争红烧肉,娘亲会叫我让着她。爹爹则白妹妹一眼,将肉给我夺回来。
这样的日子啊,一去不复返了。
我抱着头,痛不欲生。
为今之计,只能去寻求洛伯伯的相助。
洛家对江家一直有恩,从不求回报。爹爹说,洛伯伯是他最好的上司兼兄弟。
我擦了眼泪,连夜叫了马车赶去通判府上。
京城那事之后,洛伯伯受到牵连,以能力不足自动请辞,才平息了北陵王的怒火。
为此圣上颇为不悦,看在洛伯伯为政期间当地百姓还算安居乐业的份上,保留了他的原职。只是今后若想继续往上升,怕是难了。
洛鸣不识好歹的名声,早已远扬。
此地距离通判府有些距离,没有一日一夜无法赶到。为了路上安全,我找的是个女车夫。重金之下,自有人接活儿。
马车将我的骨头都快颠碎,我忍住身体的不适强撑着。
半道上经过一个当铺,好心的女车夫帮我进去买了床旧褥子垫在身下。又见我脸色苍白,从当铺里讨了点热水给我喝。
陌生人的一碗水,催得我眼泪哗哗流。
女车夫在外面道:“姑娘,前面有个面铺。不若我们停一停,去吃碗面填填肚子。”
我说了声:“好。”
这是个小面铺,只搭了个棚子建在露天。生意倒是极好,顾客挨挨挤挤的。
有人挤到我,跟我说抱歉。我勉强地笑笑,道:“不妨事儿。”
腹中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我,一碗面花了许久才咽下。
最后我喝了两口汤,下意识去摸钱袋。却发现钱袋空空,郡主给的银票银两全都不见了。
我想起了那个挤我的人,眼神在铺子里转了一圈。
他就在边上,大口啃着牛肉。见我望过去,眼里露出凶光。
偷盗而不跑,必有所依仗。
我攥紧了拳头,忍了忍,想了一番说辞,上前道:“朋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能否还几个散钱,以供路费。”
为了生存,我已经够客气,够委曲求全。
哪知他将筷子一摔,怒道:“还?什么叫还?我不曾借过你什么,为何要还?”
这人大概是地头蛇一类,嚣张得很。我实在急需用钱,不得不软下语气,继续道:“朋友……”
“谁是你朋友?别再逼逼赖赖纠缠老子!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他凶神恶煞地站起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我往后跌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刹那间血如泉涌,疼得腰都直不起来。
女车夫发现了我的异常,付了面钱将我扶到了马车上。
她担忧道:“姑娘,身子要紧。你这个样子,不宜再赶路,还是找个客栈,住下来吧。再寻个大夫,好好地看看。”
她的眼睛,盯着我的一双耳坠子。
通判府就要到了啊,还有一半的路程就要到了。
我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
女车夫说得对,身子要紧。可是,寻找爹娘的下落也一样要紧。
女车夫的意思是,让我当了耳坠子换钱。其实,这耳坠子不值几个钱,未必能换来房费以及看诊买药费。
外面响起两声鸦叫,高低不同,该是雌雄一对。我在这鸦叫声中想起了成瑜送的白玉梅花簪,心底哀凉一片。然后将之从发间拔下,递给了女车夫。
“将它卖了,换几个钱来。除了住店和买药的那些,剩余的全都给你。劳烦你替我去通判府跑一趟,就说蒲州江年年求助洛伯伯。你放心,没有人会拦着你。只要你告诉洛大人我在这儿,他定会派人来接我。”
女车夫没有多问,拿了簪子便走。
不一会儿她从当铺出来,将我送去就近的一个客栈,并叫小二去找大夫,留下了药钱。
临走之前,她问:“江姑娘,你就不怕我拿了银两跑了吗?”
我凝目看着她,道:“我不信自己是个衰人,见到的所有人都是坏人。总有那么几个,是古道热肠的好人。”
她冲我一拱手,道:“必不负江姑娘所托。”
十里镇。
成瑜挂心江年年,总担心自己不在母亲会为难她。处理起案子的时候,比往日要心急。
嫌疑人抓到了,拒不承认。
成瑜一改往日手段,对他使用了酷刑。
当十根钢针掀开指甲盖穿入那人十指之时,嫌疑人招了。
所有的死者,皆为他所害。
然而问他为何杀人,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成瑜为求速度,再次加刑。
嫌疑人抵不住痛苦,竟咬舌自尽了。
成瑜看着脚下的尸首,产生了片刻的茫然。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心神,而影响办案。
他扯了扯衣襟,觉得十分烦躁。
然而下一刻,更加烦躁的事来了。
属下禀告他,说赵小姐前来看他。他心中郁郁,好想说一句“不见”。但那是首辅的女儿,是他主动去求娶之人。若在此时拒绝,多少显得不妥。
他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换上温和的笑容,亲自去接赵娉婷。
赵娉婷今日换了身衣裳,依然是火红一团,然而脸上,却满满的都是忧心。她一看见成瑜,便扑进了他的怀里。成瑜正想推开,就听到赵娉婷带着哽咽的声音。
“瑜哥哥,江姐姐不见了!”
成瑜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忘了推她,道:“怎么回事?”
“是……是王妃。”赵娉婷结结巴巴道,“那夜你走以后,王妃便去找了江姐姐。第二天,江姐姐就不见了。下人翻遍了整个官驿,都没有江姐姐的身影。我又叫官兵在县内搜索,并去查了出县车马记录,都没有找到江姐姐。”
有钱能使鬼推磨。
除了权势银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
赵娉婷就差直接说出江年年是王妃所藏,或者所害。
她害怕道:“瑜哥哥,今日娉婷说得太多,你不要叫王妃知道是娉婷告诉你的好不好?娉婷只是不忍,所以才会……”
成瑜僵硬地站着,惨白的脸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凄凉无望。他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只是想起了和江年年在一起的时光,眸中突然就有了泪意。
他一把推开了赵娉婷,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赵娉婷在他身后喊道:“瑜哥哥,等等我。”
成瑜回头朝她凛冽一望,冻得赵娉婷整个人都打哆嗦。
良久,成瑜才放柔了声音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娘。我先行一步,荆芥会送你回来。还有,谢谢你。”
说罢,扬鞭离去。
赵娉婷一口银牙快要咬碎,眯着眼睛看成瑜离去的背影。
她在这一场试探与较量中发现了一个真相——成瑜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在乎江年年。只是,无人提醒他,而他,不自知。
她小小的身子在发抖,睫毛上凝了一颗泪珠。那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人,可是她却来迟了。有人捷足先登,住进了他的心里。
赵娉婷一只手捂着胸口,心疼得厉害。
她感觉自己像秋风中一朵快要枯败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