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瑜已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

母亲在他心中竖起的那一座伟大的丰碑轰然倒塌。

尽管只是怀疑,尚没有实证。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是母亲过来之后发生的。

有些事,他是抱着一线希望去找母亲对质的,可到了最后,只剩下了绝望。

他的母亲,实在不是一个太会在儿子面前掩饰的人。

他的手和脚都在细微地颤抖,巨大的吃惊与悲伤被压抑在体内。

缓了许久,他才掏出纸笔,在上面写下两行字,然后将之卷起,叫来饮雪,塞入它脚上的竹筒之中:“务必亲自送到子岩手上。”

饮雪叫了一声,展翅消失在苍穹之中。

成瑜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江年年会原谅他吗?愿意见到他吗?他想,就算她不愿意,就算她恨他,他也总要找到她,亲自握着她的手,说一句:“对不起。”

然而遍寻天下名医,为她调理身子。

忽然,混混望着他身后惊叫一声:“着火了!”

成瑜转身一看,不远处一间民舍不知为何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而起。百姓惊恐的叫声伴随着哔啵燃烧声钻入他的耳朵。黑色的碎屑顺着风飘过来,同时嗅到的还有火油的味道。

成瑜急问混混:“那里是什么?”

混混显然也被吓呆了,道:“是……是一个榨油小作坊。现在正是油菜籽成熟的季节,附近的人家收了菜籽,都会去那榨油。”

成瑜再也顾不得其他,扔下混混,飞速地跑向作坊。

如混混所说,作坊里都是油,所以燃烧得特别快,见风便起。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烧焦味。成瑜抓住一个跑出来的男人,问:“里头还有人在吗?”

那人摇着头,叹着气道:“造孽啊,王家那十岁的瘸子还在里面。”

成瑜脱下外衫,浸了水,二话不说就往里冲。

骨节分明的长指上染了灰,四处都是火焰。成瑜捂着口鼻在杂物堆里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孩子。

孩子奄奄一息地倒在墙角,眼皮子紧紧地阖着。

一根火梁掉下来,阻在两人中间。

成瑜奋不顾身地跨过去,探了探那孩子的鼻息,还好,还有的救。他抓住孩子的腕,把孩子往肩上背,可就在碰到孩子手腕的一瞬间,他的身子滞住了。

他虽不是大夫,但习武多年,人的脉搏强劲与否,他能够判断。

这哪里是一个虚弱的孩子的脉,分明跳得强劲,且不像孩子,倒像一个成人。

一个,习武的,成人。

成瑜顿时警觉了起来,想要将这个“侏儒”甩开。但是侏儒攀着他的背不放,反而牢牢地将他困在火中。

一柄长剑自身侧刺来,原来这侏儒还有同伙。成瑜联想到自己查的贪腐案,得罪了无数人,他们在暗地里窥伺着,一寻到机会就布下暗杀。

什么起火,什么孩子被困,都是阴谋。

敌人趁着他落单,且心乱如麻之际,想要害了他性命。

他果断地拔出了腰间的扇子,挡住长剑的攻击。用的都是杀招,三个回合就将那人毙命。只是背上的侏儒实在难缠,怎么也甩不掉。火势渐大,他在剧烈打斗下吸入了许多废气与粉末。

侏儒一直闭着气,因此占了上风。他握紧了拳头,在成瑜脑后重重地砸下去。

成瑜身形晃了几晃,所幸意识还在。他拼了命地往外边跑,侏儒不停地打着他的脑袋。

其实他是疑惑的,侏儒为何不扭断他的脖子,或者拿个兵器,直接对着他砍。正想着,侏儒果然掏出了匕首,往他前胸刺来。

成瑜拿扇子一挡,匕首穿过了扇面。

“噗嗤”一声,血水迸溅。成瑜低着头,看着胸口处的血液汩汩流出。

他在火中太久,原本已经不大能正常思考。疼痛让他略微清醒,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起了江年年。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因为一个女人而乱了分寸,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做好周密的部署再行动。他发觉有些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冲动、盲目。可是如果再来一回,恐怕也是这样的结果。

他好恨啊,恨自己的大意。他死便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活着的人,却会无休无止地痛下去。

他在晕倒之前听见了一个声音,清丽且带着稚气。

那声音说:“快,快进入救瑜哥哥!瑜哥哥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本小姐要你们陪葬!”

紧接着,他被救了出来,在意识消失之前,他看到赵娉婷焦急的脸。

他想:赵娉婷为何会在这里,怎么找到的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口黑气。

他听见赵娉婷小声地诘问,带着与脸庞不相称的恨意:“瑜哥哥,你就这么在意江年年吗,为了她,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你明知道,有许多人对你虎视眈眈,可你为何还那么急,急得让自己落单?”

他微眯着眼,恍惚间看到赵娉婷狰狞的脸。他心底一惊,然而额头上却挨了重重一击。

他不知道是谁袭击了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暗夜里有人拿着绳子将他绑了起来,阴恻恻地说:“成瑜,你就永远待在这里吧。”

他认得这个声音,是他自己的。

他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沉沉地睡了过去。

赵娉婷命人将他搬上了马车,里面坐着一个大夫。

赵娉婷眼泪簌簌而落,问:“瑜哥哥的伤,还有得救吗?”

凉风吹来,车厢里俱是血腥味儿。赵娉婷睁大眼睛,看着成瑜**的伤口。

不远处,名叫“混江龙”的混混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双腿发颤。

通判府中。

我对洛伯伯与洛姐姐道出一切。

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对民,洛伯伯是个好官;对我爹,洛伯伯是难得一见的好兄弟。他听闻来龙去脉,叹一声:“此事难办。”

毕竟是和北陵王府有关,于他而言,无异于胳膊扭大腿。

但我知道他不会放着不管的。

只见他来回踱了几步,道:“百姓在家无故失踪,我作为朝廷命官,追查也是理所当然,应该不大会惹人注意。且我手底下有几个功夫好的,善于隐匿行踪,就让他们先出去探探,有结果了便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能在绝路上碰到这样的恩人,是天大的福分。

只要爹娘安康,我可以舍弃一切。忘了成瑜,也忘了报仇。此生唯一心愿,便是希望他们活着。

可如果他们出了事……

我不敢再想下去。

洛伯伯是个干实事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安慰我。

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无声胜有声,以及,君子之交淡如水。

洛姐姐坐在我床畔,一脸心疼:“年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有责怪,但更多的是痛心。

她只比我大半岁,一直将我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她很少亲近江月月,对我却无微不至。

她说:“年年,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你的天分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先生讲什么你都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当时我还说,也许你可以去考个女举人。我以为,你会走一条与旁的女子截然不同的道路,哪知,最后为了一个情字落魄至斯。年年,你真傻。”

她矮下身来,抱住了我的头:“但是不要紧,都过去了,以后,我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