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他怀里。

他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我想起了爹爹。

如果,爹爹有什么不测。

如果,指使者是王妃。

叫我如何心安理得地与他在一起?

爹爹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可养育之恩大于天。他待我视如己出,给了我最真挚最无私的父爱。因为他,我的灵魂从不贫瘠;也因为他,我对人世间饱含热爱。无论遇到什么,我都拥有不轻言放弃的能力。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可如今却生死不明。连风子岩都查不出他的下落,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立即起身,为刚才的一时情动,感到后悔与自责。

举止之间,难免有了冷漠与疏离。

成瑜拉着我的袖子,询问的眼神中充满了落寞与无助。

就仿佛他才是好人家的姑娘,而我是系上腰带便不认人的负心汉。

我与他对视着,在他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遂认真地想了想生而为人的意义。

一求爹爹平安,能尽孝膝前;二求郎君真心,结百岁之好;三求仕途顺达,显人前贵重;四求结草衔环,报洛家大恩。

二三已然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至于四,待我当上女官,自会在朝中帮衬洛伯伯,与洛姐姐之间的情谊,也永不会改变。

唯有爹爹,是我放不下的牵挂。

可我亦清楚,能与成瑜走至今日,实属不易。

甚至,他爱我之心,一如当初我爱他。他对我许下诺言,甚至不惜为了我对抗首辅。这一份拳拳之心,叫我如何不动容?

我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便回头坐了下来,敞开心扉道:“你查了我许多事,不知有否查探到我爹爹的下落。一日未见到爹爹,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他的眸子暗了暗,道:“此事我知道,已命人在查。只是时日太短,还未打探到线索。你放心,你的事便是我的事,给我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他眼前如起了一层迷蒙的雾,衬得一双眼睛水澹澹的:“江年年,你可以等我吗?”

他的声音是这样温柔,情意又是这般真切,我的心底袅袅升起一丝信任与期待,抿了抿唇道:“好,我等你。”

他闻言笑了:“那你先去客栈住着,待我安排好秋鼎山挖矿事宜。你爹的下落,我会另外派人盯着,待有了线索,便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点点头,向他道谢。

他有些不悦:“你我之间,还需言谢吗?”

我低下头,藏起脸上的羞赧。

猝不及防间,他伸出了手,揽过我的脑袋,将那白玉梅花簪重新戴上。

他望着我,深情道:“簪子乃定情之物,一生只送一次。这一回,不准你再摘下来。”

我捶了他一拳,面色通红地跑了出去。

其他考生都回去了,只有我还留在客栈。

成瑜忙碌了起来,许多天没有来找我。

我知道他在做大事,也便没有打扰,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准备来年二月的会试。

一日碰着个难题,想去城中书铺寻找答案。绕过两个街口后,被人撞了一下。

我正要提醒那人走路小心些,他却递给我一个纸包。只一瞬间的工夫,便跑得没影儿了。

我疑惑地将那纸包打开,差点尖叫出声。

里头放着一张纸条,以及一截断掉的手指。

我骇得想要扔掉,却在那手指上看到了一条疤。斑驳扭曲,这世上不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两道疤。

我悲怆得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手指,分明就是爹爹的。

手指上血迹还未彻底凝固,是今日刚刚斩断的。十指连心,该有多疼啊。

我疯了一般捧着纸包去追方才撞我的那个人,人群中早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我蹲在街角,心如刀割一般的疼。

而后展开纸条,读着上面的两行小字——

江年年,你爹在我手中。敝人图财,不图命,只要你接近成瑜,将秋鼎山地形图临摹一遍,并注明各位置矿藏含量,再打探到火药放在哪儿,我便放了你爹。

这怎么可以?

矿藏是朝廷的,关系到千万人的生计,更关系到大礼国力的强弱,我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做出对朝廷、百姓不利之事。

还有成瑜,他全权负责此事。若矿藏被盗或者被毁,圣上第一个要问罪的便是他。

我比任何人都想救出爹爹,可若要把爹爹的性命凌驾于大义之上,过去的那些个圣贤书,算是白读了。

不,我不能这么自私。

然而,我等了一年,一年里的每一天,我都陷于深深的自责之中。

是我不孝,连累了爹爹。是我无能,护不住爹爹。

纸包里的断指一刻不停地提醒着我,爹爹危矣。

我痛苦得快要发疯。

我魂不守舍地走在街道上,肢体僵硬。呼吸之间,有泪凝噎。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成瑜所居客栈的楼下,问了小二,说成大人办差去了。

我又去官府找他,黄大人说一整天没见到他了,不若去官驿碰碰运气,也许成瑜就在那里。

到了官驿,仍然没寻到人。我不免有些焦躁,望着天空怔怔地出神。

一个官差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江年年。

我点头,说自己刚从衙门过来。

官差态度变得恭敬起来,拱手道:“原来真是江姑娘,请恕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成大人说了,江姑娘是他未来的夫人,见到江姑娘,便如同见到他。江姑娘看着似有急事,不若进去边歇息边等,总好过像无头苍蝇般,在外面碰壁。”

官差言之有理,我需要冷静,便听从了他的劝告,入了成瑜的书房。

进入坐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后,我才发觉不妥。

成瑜不是这般草率之人,他怎会将我与他的感情轻易道与外人听。

毕竟我与他身份云泥之别,若想成亲,艰险重重。

他身边又有北陵王派来的眼睛,更该小心才是。

成瑜对朝廷之事十分上心,书房重地不可能只交由一人看守。

方才那官差,分明是故意引我进来。想必书房里,有他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我略一思索,便在屋内寻找了起来。果然,找到一个类似铁制的匣子。

伸手去拿,竟丝毫未动,沉得厉害,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上面画着个八卦图,极像梅花易数。须找对正确的方位,才能打开匣子。

易中秘密穷天地,造化天机泄未然;中有神明司祸福,后来切莫教轻传。

梅花易数依先天八卦数理,即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秘法复杂,想必那人对这匣子束手无策。

我对之亦不十分了解,不过是凭着感觉。先试了他与我的生辰,匣子没有反应。想了想,又试了我们重修于好那一天的时辰。

这回,匣子开了。

里面放着的,便是有关秋鼎山所有的资料。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幕后之人有备而来,这分明是一个圈套。

手段并不高明,却胜在把握了“亲情”二字。

爹爹的手指就揣在我的怀里,我作为女儿,肝肠寸断,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我想天底下所有的女儿,都放不下自己的父亲。

如果我不按照纸条上说的做,爹爹很有可能因我身亡。届时,就算我保全了自己,往后的日日夜夜,内心都会受到谴责。

我已经能预见到,今日我是等不到成瑜了。对方分明是选好了时日,趁着成瑜不在对我施计。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力量悬殊,出身注定了我的势单力孤。我现在仅有的,便是一腔孤勇。

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

在没有见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对方一定不会让我与爹爹相见。

于是,我找来纸笔,临摹了秋鼎山地形图。至于各位置矿藏含量,略有改变。

堆放火药的位置,亦被我更改。

如此虚虚实实,既没有泄露朝廷的秘密,又可以瞒天过海,让我得以与爹爹重逢。

只是,之后的逃跑却成了问题。

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去火药库里偷火药。

转念一想,我在明敌在暗,若被人跟踪,个人安危事小,火药库被盗事大,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短短的时间内,我思绪纷飞。

亲情与自我,小爱与大义,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盘旋,逼着我作决定。

最终,我选择赌一把。

将匣子恢复原样,揣着几张纸又去了官府。

我以解元的身份,请求黄大人派人助我营救爹爹。讲述时舍去纸条上所写之事,只说是钱银交易。

他一个堂堂知府,手下该有不少能人。

只要让他派人尾随我,在我遇到危险时及时出手,我与爹爹,便有极大的几率获救。

黄大人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还对我挤眉弄眼,道:“解元与成大人交情颇深,事成后可别忘了在成大人面前替本官美言几句。”

我问他如何看出我与成大人有交情。

他摸着下巴,用阅尽千帆的语气道:“本官这个岁数了,什么事情没见过?成大人看解元的眼神,分明不甚清白啊。这话,解元可别对成大人讲,若是被他知道,不定如何责怪本官。”

我点头,并向他道了谢。

黄大人能坐到知府这个位置上,靠的并不仅仅只是左右逢源。

他考虑得比我多得多。

他替我制定了救人计划的种种细节,如:如何做记号,如何模仿动物叫声,各种不同的叫声分别代表何意,通通都得记住。

最后,还在我身上放了一个香包。

黄大人说,只要有这个香包在,他手底下追踪术最厉害的那个能人,便不会将我跟丢。

无论我去到哪里,都能找到我。

我只管大胆放心地前去。

有了黄大人,我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

重新回到官驿的时候,我的身边多了两个从黄大人那带来的官差。

我叫他们在书房前守着,自己则进去了许久。还故意在铁匣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待出来后,我扭头看了一眼之前的那个官兵。

他自会将我已经得手的消息传递给幕后之人。

我在官兵的保护下走上了大街,借口如厕与他们分散。

果然,当我从茅厕走出来的时候,地面上多了个纸团,纸团上,写明了我要去的地址。

并叫我务必要一人前去,切莫耍花招。

否则,他们就一根一根砍断爹爹的手指头。砍完手指头再砍脚趾头,直至血液流尽而死。

我胸中痛苦、怨恨来回地淌,滴滴答答,淋漓酸涩。我尽力使气息保持平稳,将纸团扔在原地,再学了声老鼠叫,便昂首挺胸朝着纸团上所写地址赶去。

一个半时辰后,精疲力尽的我终于赶到了一处废弃的破庙。

破庙很大,野草长得比半人高。

我在庙前喊道:“江年年来了!”

立即便有声音传来,道:“你进来。”

我摇了摇头:“我怎知里面没有陷阱?”

那人哈哈笑了,阴阳怪气道:“就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在他话音落地之后,破庙里响起一阵闷哼声。

虽然声音的主人极力忍耐,但我仍然能听出这是爹爹的声音。

我怒火攻心道:“你们对我爹爹做了什么?”

那人笑得更欢:“你这个好爹啊,为了不让自己拖累你,宁可咬牙忍着,也不肯喊一声。我方才切下了他的第二根手指头,你要不要瞧一瞧?”

紧接着一个物什从破庙大开的门中扔了出来,越过荒草落到了我的脚下。

我低头一看,赫然又是一根断指。

同样鲜血淋漓,上面结了一颗硕大的茧。

爹爹常年用笔,这是他的中指。

我痛不欲生,捡起断指收好,道:“行,我现在进来。你一定要保证,不能再伤害爹爹。否则,你想要的东西,我立即销毁。”

听到“东西”二字,他有所收敛:“先验货,再交人。”

“不行,一手交人,一手交货。”我态度坚决,“除非,你不想让我们平安离开。既然如此,我何必又送资料又送性命?”

他无奈,道:“好吧,我在神龛右侧等你。”

也算各退一步了。

我踩着荒草大步迈入破庙,耳边风声肆虐,如蛟龙一般盘旋来盘旋去,发出低沉的吼叫。

这里如斯阴森,如斯恐怖,我只初至,便已浑身战栗。而爹爹这一年,不知辗转易过几地,受过多少胁迫,遭到多少虐打。仅是想想,我便透不过气来。

我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刚跨入门槛,便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爹爹,女儿不孝。女儿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