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我,语气肯定:“江年年,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不假思索地否认了:“成大人,你真的认错人了。”

他没有再与我争辩,手指陷进了我的发间,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眼神能漾出水来。

“我说过,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可以否认,但我有我的坚持。”

他的头再次靠近,这回只是靠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江年年,你还要说你不认识我吗?”

我被他的无耻气到。

“成大人,若你只是要跟我说这些,恕不能相陪。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他挡在我身前,眼尾上挑:“陛下说过,此次秋闱结束后,我可举荐一人入翰林院,做些修订文史之事。翰林院可是全天下有才有志之士都想去的地方,你可有兴趣?”

他戳中了我的内心。

势大天下从,执柄以处势。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把控自己的人生。我要上去,我一定要上去。

我咬了咬唇,道:“得成大人推荐,可要付出些什么?民女不是妓子,不做那等腌臜的交易。”

他眸光沉了下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几时说过要你以色侍人。只是望你以后见我,莫要针锋相对,也不要故意不认我,多点实话。”

我点了点头:“嗯。”

面上认真,内心却存了敷衍之态。

他顺着藤蔓往上爬:“那你可以告诉我,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吗?”

我继续敷衍他:“在知之学院跟着老师念书,准备秋闱。”

“其它呢?”

我假装不懂:“其它还能有什么?”

“比如……”他晦涩道,“你的身体。季久久说,你长期吃药。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他的心思清楚明白,我如何不知道?我暗自冷笑,答道:“读书辛苦,喝点补药强身健体而已,成大人疑心这般重,问我又有何意义?左右不相信我,不如去狱中问季久久。”

他闻言笑了:“江年年,你可有听说过界限二字?两人是否熟识,一言一行皆可看出。每回我一激你,你便露出本相。你与我之间哪有官民之间的界限,你越生气便代表你我之间越亲密。你实在太不懂得伪装,你的言行出卖了你。”

我一口气噎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还要火上浇油:“还记得你上回喊我名字吗,那样自然,那样理所应当。我真是担心,凭你那空能纸上谈兵的才华,入了官场,该如何生存。”

不可否认他说得在理。

我到底是涉世未深,缺乏历练。有些东西书本与先生教不了,需要身体力行。

实践出真知。

思毕,我扬起脸道:“请成大人赐教。”

他高大的身影罩下来:“你只管施展抱负,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我心头乱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说什么?他叫我施展抱负。

他以前不是将我当成笼中鸟吗,圈养在他为我打造的笼子里。他怕我逃走,叫人看着我。一边说喜欢我,一边伤害我。

可是今天,他说了这样的话。他给我自由,任我满天飞翔。我可以不惧风云,不惧寒霜,飞累了,他便是我的港湾。

他怎么可以这样,一句话就差点攻破我的心防。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斯改变。

我的眼眶酸涩,不知用什么来表达此刻的心情。他若早些如此,我们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种处境。

鬼使神差间,我问:“听说,成大人不日便要娶赵首辅的千金为妻了。民女在此,先行恭喜。”

隐隐地,我竟有些期待他的答案。

屋子里有了片刻的安静。如死水一般,不起波澜。

我紧张极了,握紧了手心。

叩门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成瑜开口道:“进来。”

立即有人推门而入,递给成瑜一张纸笺。纸笺上一股药味儿,应是一张方子。

那人瞧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成瑜出声道:“无妨,直言便是。”

那人这才张口:“回成大人的话,小的取了解元姑娘屋中的一粒药丸,送去药铺给大夫瞧了,大夫说,这是妇人小产后调理身子之用……”

说罢,他便出去了。

我脑海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成瑜拉着我坐下,将那张破解了药丸的方子铺在桌上。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

我气血翻涌,心头的怒火直往上蹿。

成瑜啊成瑜,你果然还是那个精明厉害的巡按大人。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得我自愧不如。

一面在这里与我装情圣,一面派人搜查我的屋子。

伤痕被**裸地撕开,过去痛苦的记忆又一次袭入我的脑海。混沌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慌了,用袖子来擦我的脸颊。

我厌恶地挪开脸,起身便要走。

他从身后抱住了我,颤抖着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查你。我只是想要找回真相,行事急迫了点。那个孩子是我的,对不对?我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小产,所以你恨我,不愿与我相认。我能理解,我都能理解。你若不愿说,我不会再逼你。但请你留下来,听我说些肺腑之言。倘若听完你执意要走,我一定不再拦你。”

他言语真挚,因为焦急而喘着粗气。尤其是“对不起”三个字,说得情真意切。

我从来没有想到,类成瑜这般高傲之人能低声下气地与我道歉。他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我的心软了下来,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

并非指着与他重修旧好,而是希望自己释怀。

这世上,唯有真情才能治愈伤痛。

成瑜再次拉我坐了下来,与我说着失忆以后的事。

他说,他查案太深,惹恼了那些蛀虫,趁着他落单,想要他的命。所以醒来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加大力度彻查,甚至还用了首辅之女赵娉婷所赠打佞鞭,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保存证据,先斩后奏。

所有行动,皆在一夜之间。有了首辅撑腰,他自是不惧。

也因此,再次欠了赵娉婷一个巨大的人情。

第一回的人情我已知晓——他这条命,是赵娉婷救回来的。

他与赵娉婷之间的缘分,愈来愈深。

他有些忧伤道:“娉婷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原本应该爱她的。可是,看着她那张稚嫩的脸,我由始至终,只将她当成妹妹。我劝过自己无数次,试着去接受她。可是我做不到,我对她毫无感觉。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白玉梅花簪,又一遍一遍努力去想簪子主人的样子,可是我的脑部在刺杀中受过重击,一回想便头痛欲裂。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无人之时回忆。有一句话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在数次无果以后,我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的脸上露出了茫然与无助。

哀伤如秋草寒烟。

手边茶碗中的水波面上,映出他满怀心事的眸子。往事溺在里头,带着凄绝的颜色。

“我因破案有功,且查封了那些人的宅子,搜出黄金上万两,上交朝廷,皇上龙颜大悦,下旨册封我为世子。一日上朝,皇上问我,可有心悦之人,若有,他便替我赐婚。我愣住了,言称男儿当以报效朝廷为重。下朝以后,首辅便寻了父亲。”

首辅赵睿,如雷贯耳。

北陵王受到来自首辅的施压,怕是不能轻饶成瑜。

果然, 成瑜接着道:“父亲逼我早日决断,与娉婷完婚。并择了日子,给首辅送去。不仅如此,他还派了心腹跟在我的身侧,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上回你见到的那两人,便是父亲的眼睛。我没有自由,如同傀儡一般。可越是如此,我越想知道真相。我急于摆脱掌控,主动请缨前来主考秋闱,想着也许能赶在成婚前最后的日子,找到白玉梅花簪的主人。”

“江年年,你知道吗?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有多么激动。我丢失了记忆,却从来不曾丢失过真心。爱的感觉,是哪怕寒冬腊月依然能想象出漫野山花,是未曾打开屋门便犹如走过了千山万水。是望你一眼,星光绚烂,是执子之手,永如暖春。是你住进了这里,这里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他诚挚地望着我,戳着自己的心门。

我忽然理解了他的转变。

他度过了被“禁锢”的一年,对自由生出无边的渴望。他握住我的手,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潮湿地拂在我的耳畔。

他脆弱极了,暗影里自带破碎之美。

他像个孩子般靠在我的肩头,动情道:“过去我寻不到你,不知反抗的意义何在。可现在你出现了,我不能允许自己迎娶娉婷。江年年,你告诉我,我与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愿意弥补,真的愿意弥补。我要向圣上请旨,为你我赐婚。”

我遽然将他推开,惊呼道:“你疯了?你可知道得罪赵首辅,会有什么后果?”

他复又抱住我,一边道:“我骗不了自己,更不想与一个不爱的女人共度一生。赵首辅虽然势大,可北陵王府也颇有根基,他若真要追究,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爹不会同意的。”

“不同意便不同意。”

他的低语声响在耳畔,滚烫的汗水滴下来:“若父亲不同意,我便从府里搬出来。宁弃世子的身份,也不能弃了心头所爱。”

我灵魂一颤,浑身瘫软。

我耳边反复回响的,是那一句——我要向圣上请旨,为你我赐婚。

我靠在他身上,一动也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