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瑜横眉看了我一眼,敲了敲我的头道:“你呀!人家堂堂中护将军,人人敬畏,到了你嘴里,却变成了‘捡来的’,要是让赵赟听见,不定被气死。”

我低着头挨训。

“说起来,这赵赟身世十分可怜。他原本是个乞儿,无父无母,有一日饿得跌倒在路中央,被当时刚刚入京做女史的薛庭缚所救。薛女史那时虽然还不是女相,但她是个发愤图强之人,一心扑在朝政上,倒也没有多管赵赟。”

“后来呢?”‘

“后来有一日,薛女史回家,见赵赟身上有伤,问他发生了何事。赵赟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薛女史心想,孩子摔跤属于常事,拿了一瓶药,让赵赟每日涂抹三次。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第二日上朝薛女史就被人参了。”’

我目瞪口呆:“是与赵赟有关吗?”

成瑜抽出一张纸笺,指给我看。

上面写着——

开成十八年,从五品太子洗马刘路上奏参翰林院女史薛女史,道她纵容家中仆从,殴打自家六岁的幼子致重伤,求皇上一定要重罚薛女史,为自己讨个公道。

我脱口而出:“当时的赵赟,几岁?”

成瑜眉眼间都是止不住的笑意:“五岁。”

我不由得道:“这刘大人脸可真够大的。”

且此事存疑。

不过是俩小儿打架,怎就上升到朝堂上针锋相对了呢?

“莫非,刘大人与薛女史有仇?”我猜测道。

成瑜回答道:“对,也不对。刘洗马与薛女史无宿怨,但两人身后的派系却不同。刘洗马虽是太子近臣,听命的却是当时的吴贵妃,而太子,则与翰林院一众臣子走得近些。虽然吴贵妃与太子名义上乃是母子,但太子并非吴贵妃亲生,彼此之间,关系微妙。吴贵妃一方面借娘家势力扶持太子,一方面又欲掌控。而薛女史的出现,带来了许多革新的举措,吸引了太子的注意,另吴贵妃十分不安。”

“所以,刘洗马是吴贵妃指使?”

成瑜点头道:“虽无证据指明,但八九不离十。论品阶、资历,刘洗马都在薛女史之上,且他的儿子确实受了重伤,按照《大礼律》,薛女史脱不了干系。除非,她可以心狠将赵赟推出去。但薛女史不肯,她知道人一旦交出去就会成为吴贵妃一派泄愤的工具,便揽下此事,被停职停俸。”

我感叹道:“薛女史虽然对赵赟不闻不问的,但心底里却拿他当了亲人。”

成瑜继续道:“薛女史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问赵赟。问,而不是责怪。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认为赵赟绝不是无事生非之人。然而赵赟却只说,是那洗马家的小子太过狂妄,自己看不过去,便动手了。薛女史半个字也不信。她觉得里边必有内情。”

我想了想,有两种可能。

其一,刘洗马为了媚上,牺牲自己的儿子。但这代价,实在太大了。虎毒不食子,刘洗马怎么忍心让六岁的幼子被打成重伤。

其二,此事乃是无意间发生。大概是刘洗马之子触到了刘赟的逆鳞,使得刘赟发怒。而后来他在薛女史面前故意隐瞒,说明此事与薛女史有关。

我道出自己的见解,成瑜鼓掌道:“一语中的!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刘洗马善于钻营,不曾好好教导孩子,朝堂上有烦心事,便回家于床榻之上说与夫人。刘夫人亦是个嘴碎的,常听刘洗马说什么牝鸡司晨,就在孩子面前,口无遮拦地辱骂薛女史。赵赟正是气不过,才与那小子发生了冲突。哪知那小子不但不肯改口,反而越骂越凶,还说自己爹爹是东宫红人,要让薛鸡吃不了兜着走。”

我喟然长叹。

这声“薛鸡”一出口,怕是真正惹恼了赵赟。下手的时候,也便用了死劲儿。

可怜一个六岁的孩子,有一对那样的父母。

这一顿揍,并不冤枉。

成瑜沉吟道:“赵赟不说实话,有人却给薛女史送来了消息。薛女史知道真相,问赵赟何至于为了她而如此。赵赟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说,赟儿的性命是薛大人所救,名字是薛大人所起,饭吃薛大人的,衣也穿薛大人的,在赟儿心里,已经把薛大人当成了自己的娘亲。也就是在那一刻起,薛女史把赵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但她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收义子到底不大妥当,便让赵赟行了拜师礼,两人结为师徒。”

原来,赵赟曾拜入女相门下。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薛庭缚当上了女相,也曾权倾一时,大概是高处不胜寒,招惹了太多的仇家。光芒万丈之星悄无声息地陨落,生死不明。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失踪了。还有人说,曾在女相最后出现的山崖下发现了一具尸骨,被豺狼啃得只剩下骨头,但看身形,与女相极为相似,尸骨旁边,还落着女相的一只耳珰。”

我听过女相的事迹,对她了解一二:“不是说,女相不喜妆扮,从来不戴首饰,头发也是简单绾起,干净利落。”

成瑜不无惆怅道:“那耳珰,并非普通首饰。而是她的师兄赵睿赵大人,送给她的定情之物。他俩原本好事将近,婚期就在一个月后。赵大人欢欢喜喜地等着当新郎官,结果却等来了女相的噩耗。”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泛起别样的酸楚。

明明听的是旁人的故事,却难受得连呼吸都不能自如。

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谁,要害女相?

我尽量挑起别的话题,让自己好过一点:“之前你说,有人给薛女史送消息,那人是谁,有何目的?”

成瑜道:“是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

“哦,翰林院乃太子势力。”

“起初我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我总觉得太子帮助薛女史,并非只有这个目的。”

我好奇道:“还有什么目的?”

成瑜摇着头道:“我无法确定,只是一种感觉。”

说着,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字。

行、坐。

合起来,便是当今皇上的年号。

“你对这两个字有何看法?”

我端详着:“我哪敢揣摩皇上圣意。若只看这两字,我脑海里率先想到的是一句话。”

“哪句话?”他问。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由、豁达之意。”

他笑笑,否定了:“原来我也是这样以为,直至读到另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一滞,心绪如云海翻腾。

若成瑜的推理为真,皇上的心中,一直装着一个人,甚至因为她,拟了国号,行坐。

而“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上一句是,“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这意味着,皇上的内心十分悲伤。

皇上为何悲伤?

因为他心中的挚爱离去了。

他的挚爱,是女相薛庭缚!

我被这个发现惊到了。

首辅爱女相,北陵王爱女相,皇上也爱女相。那是一个怎样传奇的女子呢?

可惜,红颜早逝,慧者易折。

更可惜的是,这么好的女子,怎会教出赵赟那等是非不分的弟子?

后面的事想也知道,薛庭缚死后,赵睿收养了她的徒弟,赵赟。

严格说来,在成为赵首辅的长子之前,赵赟的原名,叫作薛赟。

因着女相这一层关系,赵睿对赵赟视如己出。

赵赟也争气,年纪轻轻就能报效朝廷。

若没有赵娉婷这个祸害,成瑜与赵赟,也算是惺惺相惜的一对知己好友。

我们聊了许多,深入案子的同时,感觉到彼此之间更为契合。

成瑜说:“江年年,你让我感到惊喜。”

我揶揄道:“成大人的喜好,一直都没有变哩。以前因为查案,喜欢上了花栩栩;现在又因为查案,觉得我很适合待在你身边。”

他愣了一瞬,一本正经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我都已经放下了,你却耿耿于怀。哦,我知道了,你在吃醋。虽然本人长得玉树临风,你倒也不至于如此痴迷。”

我被他气到,挥拳打他。

他一把握住我的拳头,放到嘴边吻了一下,媚眼如丝,勾人心魄:“江姑娘原谅小生则个。”

他,是在勾引我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

现在可是白天!

怕他不肯安分,我忙从他腿上跳了下来,结结巴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也不等他回应,我拔腿就跑。

刚走出屋子,就看到两个老熟人。风子岩派来保护我的两个女车夫,正站在院中等我。

我惊喜地迎上去:“两位姐姐,你们怎么在这儿?”

叫青青的女车夫道:“当时我们被打晕,是成大人救了我们。起初他说我们没用,叫我们滚回主子身边去。我们想着你有成大人保护,也便回去了。结果被主子痛骂一顿,说我们两个是蠢货。我们没有法子,只好再回来。今日一早时就拜见过成大人,他同意我们留下来伺候你与江师爷。”

这倒的确符合成瑜与风子岩毒舌的性格。

委屈了两位女车夫姐姐。

也怪我,在成瑜答应救她们后就放心了,也没多问几句。这件事让我意识到,其实我对成瑜是很信任并依赖的。

我愧疚地笑笑,说要请她们喝茶。

她们摆摆手道:“不急,还是请江姑娘先去看看江师爷吧。江师爷说,他有重要的东西给你,似乎,有关你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