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舌头已经被人连根拔起,右手手指也受了伤。要表达什么,只能靠打手势。
我能感觉到他与两位女车夫交流的辛苦。
向她们道过谢,我即刻往爹爹房里跑去。
成瑜已经找了最好的大夫给他接上了腿骨,将来行走没有问题。右手手指断了,唯有试着用左手练字。
这几天我一直担心,爹爹会低落甚至沮丧。除了与成瑜谈论案子,我都伴在爹爹身边。
爹爹见我无碍,精神很好,问我讨要纸笔,练字打发时间。
成瑜做了个可以放在**的矮桌,供他书写。
我看着他变得沧桑的眉眼、脸颊,一阵心疼。可是我什么也不敢问,怕触及他的伤疤。
今日他愿主动与我交流,且告诉的是我一直都好奇的身世,我很期待,走向他房中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走到门前,里面安安静静的。大概爹爹又在写字,我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爹爹太苦了,为我牺牲良多,若能寻些事做找点儿寄托,倒是极好。
他以前是做师爷的,擅拟状子,以后跟着我入了京,一样可以替穷苦百姓伸冤。
我已经想好了,怎样让他的后半生变得有意义。
我敲了敲门,喊了声:“爹。”
里面没有回应。
之前爹爹都会用手拍拍床柱,此时却无声无息的。
我又唤了一声,爹爹还是没有动静。
我猜测,爹爹会不会是睡着了。
本想离开,又担心无人给他盖被子,于是伸手推开了门,跨了进去。
爹爹果然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替他掖好被子,看到一边木桌上有一封信。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爹爹左手所写。我拿起来,慢慢地读着。
“年年,事及至此,想必你已知道,你并非我的亲生女儿。你是不是很好奇,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与你同样好奇的,还有他们。他们是两拨不同的人,都想从我嘴里问出答案。争夺之中,最先找到我的人败了。我被第二波人掳走,用刑逼问。”
“爹爹这一生无用,跟着先生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一直考不上功名,只能当个碌碌无为的师爷。但有一点,爹爹很自豪——无论他们怎样对我,我都没有说出一星半点他们想要的消息。年年,爹爹是不是很厉害?”
“你的身世是个秘密,不能为人知晓,若是泄露出去,会招来杀身之祸。爹爹还记得,你初来爹爹身边的时候,还是个婴儿。那时候的你身子小小的,眼睛圆溜溜的,一笑,就眯成一条缝。爹爹见到你,很欢喜,发誓要将你养大,视如己出。更何况,你还是爹爹恩公的外孙女。所谓受人恩惠,自当执鞭坠镫相报。爹爹这一报,便是一辈子。”
“一辈子”三个字,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慌。爹爹只有三十几岁,说话的语气却仿佛度过了一生。
我继续看下去。
“说句实话,你的亲生父亲是谁,爹爹也不知道,但你的母亲,是位巾帼女英。她有胆识,有谋略,智计远超常人,做过许许多多有利百姓的事情。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的母亲年纪轻轻就丧命。她让人带给我的最后两句话分别是——不要让孩子知道爹娘是谁,以及,永远都不要叫孩子入京。”
“原本,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考上了解元,还要去翰林院任职。爹爹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但你娘的话始终回**在我耳边,不敢不守啊。她当初出事的地方就是京城,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你平安。你娘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正好你与成大人相熟,求一求他,让他向皇上请旨将你留任地方吧。”
“还有,虽然爹爹没有告诉你你娘的名字,但是你娘给你留了东西。十七年前爹爹打开你的襁褓之时,就见到里面放了个金色的耳铛。今日爹爹将之还给你,盼你以后定要好好过。饿了记得吃饭,冷了记得添衣,少吃点甜的,对牙不好,遇事定要思虑再三,切莫冲动。还有你妹妹,留在亭县不知怎么样了,长姐如母,你帮爹爹好好照顾她。”
我指尖一抖,手上信笺掉在了地上。
头顶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直到一盏茶的工夫以后,僵硬的四肢才慢慢恢复知觉。
我疯了一般扑到爹爹床前,将手指探在他的鼻尖。
没气儿了。
爹爹走了。
他写给我的信,原来竟是一封绝笔书。
我张大嘴巴,想叫一声爹,听在耳中,却只有“嗷嗷”的叫唤声。
我声嘶力竭地吼着,摇着他的身体。多么希望他想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捏捏我的鼻子。
我回想起自己被娘骂时,偷偷跑了出去,是爹爹找到我,塞给我一个热乎的饼。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沿江一路行走。我一边看着江畔的风景,一边吃着手里的麦饼。
忽然有人拦住了爹爹,让他帮忙写状纸。酬劳只是二文铜钱,爹爹也不嫌弃。爹爹就在路边的大石上为民写冤,虽然身子趴着,可眉目间的悲悯让他的身形变得格外高大。写完后,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爹爹将两文钱塞进了我的兜里,道:“年年拿着,明儿自己去转角处的小摊上买糖吃。”
他神采飞扬地笑着,眉目如画,丝毫不因为自己仅仅是个师爷而自卑。他低头看我的时候,像一个睥睨天下的将军,仿佛这世间所有事情,都难不倒他。
我心如刀割,眼泪就要掉下来。泪意迷蒙中,我仿佛见到爹爹坐了起来。
他仿佛还是以前那仁慈宽和的模样,对着我温柔地笑。他伸出一只手来,递过来一张饼子,努了努嘴,对我道:“年年拿去,莫要被你娘亲和妹妹瞧见。”
我泣不成声。
泪水滑落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爹爹不见了,饼子也不见了。原来这只是人在绝望之时勾勒出来的幻境,短短一瞬便破灭。
我提起被子盖上他的脸,绝望地坐在地上。
“爹,女儿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把你给弄丢了。以后女儿想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啊?”
两位女车夫自外面赶来,看到的就是我坐在地上哭哭笑笑的样子。
蓝蓝立即去找成瑜,而青青留在屋里看着我。
成瑜很快便到,挥了挥手叫她们退下。
他抱起我,用下巴抵住我的脑袋:“江年年,你要节哀。”
我回抱住他的腰,哭得不能自抑:“成瑜,我没有爹了。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爹了。我好后悔,后悔自己大意,我原以为,他会为了我好好地活。”
他摸着我的头发,安慰道:“你爹爱你之心,从没有改变过。生,为了你;死,也同样是为了你。他是个坚强的人,不会轻易放弃生命,唯一的可能,便是不想再拖累你。你要坚强,让他的在天之灵可以安心。”
成瑜的一席话唤醒了我。
爹爹的死,全因幕后黑手。他一日活着,那人便一日对他虎视眈眈。只有死人,才会守住秘密。
他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瞒住了我的身世。
我攥紧了拳头,双肩不停地抖动着:“成瑜,我要她死,我要她死!”
他与我相拥,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若真是赵娉婷,你我从长计议。仇一定要报,但比报仇更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
忽然,他眼睛一亮,似是看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伸出长臂在矮桌上一捞。
这回连我也看清了,原来是一只赤金的镶珠耳铛。那链子样式独特,结出了一条长长的麦穗,上下各镶一颗珍珠,很是好看。
这,就是我亲娘留给我的东西吗?
我接过,将之捧在怀里。
成瑜却蹙起了眉,低声道:“这耳铛的样子,怎么感觉这么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蓦地,他扶着我站了起来,拉起我的手,急促道:“快,回书房!我想我大概猜到了,你亲生母亲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