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王傻眼了。

明明自己的每句话都在恭维,为何赵睿会是这个反应?

已经迈入奉先殿,以及从后面赶来的大臣被他们的声音吸引,纷纷涌过来。

“赵阁老,赵阁老……”叫喊声此起彼伏。

就连皇上也被惊动。

皇上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钱未牵引着,来到闹哄哄的人群边。

钱未低咳一声,道:“何事喧哗?”

声音不高,几乎要被喧闹的杂音淹没。然而所有的人都在瞬间安静了下来,齐齐让出了一条道。

皇上来到首辅身边,关怀地叫:“子柳,子柳。”

子柳是赵睿的字。

钱未猫着腰去按赵睿的人中。

千呼万唤中,赵睿终于醒来。他看见皇上,老泪纵横,指着北陵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气,满脸都是悲愤。

皇上安抚道:“子柳,你先别急着说,朕在这里,谁也不能欺了你。”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北陵王一眼。

北陵王府本就不受圣上待见,这一眼叫北陵王胆战心惊。

他正要开口,被皇上冷冷打断。

“赵赟,你来说。”

赵睿不着痕迹地看了赵赟一眼。

赵赟领会,躬身道:“皇上,江州府解元江年年对舍妹有救命之恩,父亲感激万分,便收了江年年为义女。前脚刚认亲完毕,北陵王后脚便气势汹汹地找上父亲,说什么两家有婚约在身,家父此举忒不厚道,还说世子成瑜身份尊贵,怎能娶一个身份卑微的民间女子为妻。”

赵赟说得绘声绘色,表情却一本正经,这更加增强了他话中的可信度。

“北陵王的傲慢还不止于此。”赵赟添油加醋,“成世子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如果我刚才没有听错,北陵王分明是说,天底下能配得上他家成世子的,要么是相府亲女,要么是公主。所以,他绝不承认江年年这个凭空出来的长女。”

皇上神色未变,然而眼中的寒意却越来越深。

北陵王太熟悉这种眼神了,每一次看到就觉胆寒。

帝心如渊,伴君如伴虎。

稍有不慎,整个北陵王府都要遭殃。

他想要辩白,却心知无从辩起。

虽然赵赟一口一句参的是他的“自傲”与“贪婪”,但这些皇上不会放在眼里。皇上在意的,是那句——“前脚刚认亲完毕,北陵王后脚便气势汹汹地找上父亲。”

这里是天子脚下,是皇上的地盘,所有的消息,都该皇上第一时间掌握。北陵王不过是个世袭的王爷,往首辅府上放探子简直就是越俎代庖。

手底下的人如此“能干”,皇上又怎能不忌惮。

赵赟聪慧,狠狠地陷害了北陵王一把,又给出了明面上的由头,让皇上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能够与成瑜一同杀敌的中护将军,并非是个草包。

他有今日成就,靠的是自己。

北陵王有苦说不出,急得冷汗直落。

皇上不发一言,分明在等他的回答。

这个时候,他说多错多。

首辅摆明了是在搞他,往他身上泼脏水。虽然不知为何,但他必须认下,好叫首辅出了这口气,免得将来麻烦不断。

还有皇上这里,他也绝不能反驳。

皇上疑心重,若自己乖乖承认,表现得坦坦****,或许还能侥幸过关。若极力“掩饰”,皇上的心结可真解不开了。

想到这里,北陵王嗟叹一声:“皇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臣只有成瑜这么一个孩子,他却不知安分,一会儿上战场杀敌,一会儿又去当七品巡按,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臣作为他的父亲,日夜不安。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北陵王府可就后继无人了。”

区区几句话,道出了成瑜的功,又道出了成瑜的“势”。成瑜的处境,实在不佳。然而他从不问得失,只一心效忠。北陵王相信,这份赤子之心皇上不会不明白。

果然皇上的眼神略微柔和,显然是想到了成瑜一贯的无欲无求。北陵王趁热打铁,道:“哪个做爹的不把孩子当宝?臣当然觉得臣的儿子是顶好顶好的。只可惜在识人这一面……”

赵赟立即插话,禀报皇上:“在识人这一面,世子亦出类拔萃。臣与年年妹妹长谈,发现其才华了得,难怪世子对她一见倾心,堪称佳话。”

赵赟如此说,一来这是父亲的意思。二来,他私心上也希望江年年与成瑜在一起。

成瑜若娶了她人,娉婷就不用出嫁。

他原来极力撮合赵娉婷与成瑜,是觉得所识之人中,唯有成瑜足够优秀,配得上他妹妹。然而当赵娉婷真的爱上成瑜之后,他发觉自己心痛无比。

他一次次地问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对的。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寂寥的月。

现在峰回路转,他的心忽然定了。就让娉婷继续住在府里,而他负责守护。

北陵王听出赵家是铁了心要让自己的儿子娶江年年为妻,这口气咽得下得咽,咽不下也得咽。

毕竟自己方才将成瑜的清心淡泊一顿猛夸,如今再来计较世子妃的身份便自相矛盾。他终于还是向命运低了头,小声而疲惫道:“中护将军所言不错,成瑜与赵阁老家的长女的确情投意合。臣不答应,并非不满阁老长女,只是觉得婚姻大事当先上奏皇上,请皇上定夺。”

他不敢去看皇上的脸色,心中纠结如一团乱麻。

他知道皇上一定会答应的,整个京城也会立即知晓赵阁老将北陵王府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糟烂之事。他成敬堂堂北陵王,将沦落成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更是被赵睿拿捏,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还能怎么样?

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不能忍得一时,只会吃更大的亏。

他等了半晌,终于等来了皇上的金口。

“成爱卿既开口求朕,朕也不好不成人之美啊。这亲事,你们双方商量着办就行。到时,别忘了送一坛喜酒入宫啊。”

北陵王犹如吞下一只苍蝇,跪下谢恩:“皇恩浩**,微臣感激不尽。”

他感觉自己的老脸,在同僚如同看猴子般的眼神中丢尽了。

接下来上朝的整个过程,他如芒在背。

反观赵睿,得皇上体恤,搬来个凳子,公然坐在朝堂之上。

他听着皇上提起当年太祖打天下时的种种艰辛,提起太祖做小生意,又提起国库无银,心头一片茫然。今日的遭遇扼杀了他的思想,他猜不到皇上的意图。

看着皇上与首辅之间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北陵王站成了一根桩子。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灵魂上了回府的轿,庆幸皇上没有找他算更多的账。

回到府里刚想放空脑袋,好好休息一下,就见到王妃打扮得花枝招展,如同翩跹蝴蝶一般飞了过来。

看着这张陪伴了自己二十几年的脸,北陵王烦躁不堪。

陆月华不过是他年少时纳的通房,用来暖床而已,京中子弟,人人如此。相较旁人通房数个,他已算清心寡欲。

陆月华也算争气,才侍寝几回便怀了身孕。后来生下成瑜,也不提名分之事。还是老王爷见孙子渐渐大了,再这样下去对孩子不好,提议纳陆月华为侧妃,也算对她这些年辛苦付出的补偿。

成敬同意了。

侧妃,一个妾罢了。

他的正妃,要留给喜欢的人来当。

可是,对方的眼里没有他。无论他如何表现,就是入不了心爱之人的眼。

他甚至为了那个叫薛庭缚的女人,拒绝了漫山遍野的万紫千红。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握不住。

他的心在薛庭缚出事以后死了,扶了侧妃陆月华为正妻,多年来两人相敬如宾,在外人眼里是一对贤伉俪。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传言是多么可笑。

他不爱陆月华,一点儿也不。

此刻看见她,只觉得烦心。

不等陆月华开口,他便道:“你先退下,本王要去休息。”

陆月华不知道成敬的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焦急道:“雪莲安然无恙吧?皇上与首辅怎么说?还有咱们的瑜儿,怎么没一起回来?”

她东张西望着,恨恨道:“都怪江年年那个贱人,害得瑜儿反叛至此。王爷有没有告诉皇上,让皇上好好惩治她。听说她还参加秋闱想要入仕,真是痴心妄想!王爷可要在皇上面前揭发她的真面目,省得她将咱们瑜儿当成了踏脚石。而且,她的肚子里还怀了孩子,咱们瑜儿,怎能受此奇耻大辱?如瑜儿还是执迷不悟,咱们只能偷偷地……”

北陵王脸色凝固,看着平素温柔贤惠的枕边人做了一个动作。

陆月华把手放在脖子上,轻轻地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