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电脑,我总算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个地方待下来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能进人工作状态,即便身无分文,也能心安理得。

来这里之前,我正在写一个故事。那是我几年前的一个采访。一个女人发现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先是极力规劝,继而吵闹不休,无奈丈夫丝毫不为所动。恰在这时,六岁多的女儿又在河边意外失足落水,女人以为失去女儿的悲痛能让男人有所悔悟,哪知男人的想法恰恰相反,似乎女儿没了,跟女人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彻底断掉了,索性从此宿在外面,对她不问不闻。女人决定使出最后一招,她悄悄摸到丈夫和情人过夜的地方,别住一扇玻璃窗的插销,又在外面把门反锁起来,再拿起几支早就准备好的玩具水枪(那里面装的当然不是水,而是汽油),一下一下不停地往里面滋着汽油,直到这时,屋里两个酣睡的人居然还没有醒,她只得狠拍窗子,把丈夫喊醒,问他到底是要她,还是要**那个人。屋里的两个人这时已知道自己身处险境,男人马上告饶,说自己错了,现在就跟着她回去。没想到她在外面狂笑起来:“你想错了,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恰恰相反,如果你说你就是死也要跟她死在一起,我今天就放过你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你根本就没有真心,你对我无情无义,对她也是假的,你活在这世上,只会祸害女人,还不如死了好。”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火柴,划着了扔进去,屋里马上成了一片火海。女人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公安局一直抓不到她。有人怀疑她已经投水死了,她家不远处有一条大河,河边留着她两只鞋。过了很多年,有人说,某某地方有个女疯子很像那个逃走的女人,很多人不惜专程跑上几十里路,去看那个女疯子,回来说有点像,又不太像,因为那个女人很瘦,而女疯子却胖嘟嘟的,难道一个人疯了,在外面流浪来流浪去,还能长胖?再后来,女疯子就消失了。等她不见了,这些人又开始议论:没准就是她,没准她是生病了,没准那不是胖,而是肿。又说,是她又怎么样?一个疯子,公安局拿她也没办法。

若干年后,村子里出了个很有出息的小伙子,在城里混得不错,还在城里找了个女朋友,他们去某个风景区游玩,拍了些照片,带回家里供大家观赏,照片一角,坐着个摆着地摊卖遮阳帽和折叠伞的女人,有人指着那女人说,咦,这女的好像那年我们专门跑去看过的女疯子啊。大家一起围上来看,都说很像。不过,她不是疯了吗?疯子还能摆摊卖东西?可惜那个小伙子的女朋友不喜欢那张照片,觉得小伙子角度没选好,没有突出她的优点,反倒把个摆地摊的女人拍了进去,二话不说,嚓嚓几下,撕掉了那张照片。自那以后,那个失踪多年的女人开始在全村人的舌尖上走动,也许他们平淡的生活中需要一个英雄,所以他们给她编造了一段传奇,他们让她历经磨难,但仍然活着,而且活得不赖,她成了村里的妇女用来威胁男人的工具:你敢!你就不怕我学X X X?

现在回头来看,我仍然喜欢这个故事,我的记录给我一个直觉,那个摆地摊的女人就是那个失踪的女人,那个女疯子也是她,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这么好的故事,当初我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里把它写出来呢?

使用新电脑的第一个夜晚,我一口气工作了五个多小时,直至凌晨两点多钟,才伸了个獭腰一头倒在酣睡的小优旁边,立即人事不省。只要处于工作状态当中,再苦再累,我也会心情很好。

说起来,这地方倒比原来在出租房里更适合我,因为这里不用做饭,不用买菜,基本没有家务,孩子们午睡时,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午睡,养足精力以备熬夜。晚饭后,那些孩子各自回家,小优则早就习惯了八点半上床,最迟九点人睡,余下来的时间就全都是我的。

心理上,也比以前坦然多了,毕竟我不是纯粹的白吃白住,我在给这帮孩子当着老师。小优上过两年幼儿园,我知道幼儿园里是怎么回事,我自信我教他们的东西,绝不比任何一家幼儿园差。

令人愉快的是,这里的人似乎对我的教学能力深信不疑,这一点,从那些女人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以前她们不大睬我,面对面碰上了,最多不动声色地点个头,现在则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她们哪里知道,她们根本没必要讨好我,倒是我要讨好她们呢,是她们的孩子给了我一个住在这里的理由,给了我和小优一口饭吃。

有点不安,也有点窃喜,这世上,混饭吃的事由当真是千奇百怪,给几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带孩子,顺便也带自己的孩子,竟然可以白吃白住。

可毕竟贪图这里的安稳,我暗下决定,干脆打着老师的幌子,把这个故事写完了再搬出去,所以我有时故意装出一副不胜烦恼的样子,在庄老太面前提到小优爸爸,“听说这家伙还在耶市,他要是不走,我还真不敢出去。”

庄老太一副紧张不已的样子,“千万不要随便出去,他既然铁了心要找到你们,就不会轻易放弃。我要是你,就千方百计把小优护在身边,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男人家哪里带得好小姑娘,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哪天给她找了个后妈,这孩子的一生还不知会怎样呢,后妈终归比不上亲娘。”

“那是,我不光信不过后妈,也信不过后爹,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再婚的。”

“对孩子来说,爹妈当然是原配的好,只是要苦了你了。”

“单亲若是苦,再婚就是苦上加苦。”

“你是个明白人。其实,孩子才是女人的**,有没有男人,男人对你好不好,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你看飞比的妈妈,她的判决下来了,虽然判了二十年,还是激动得直哭,总比死刑好啊,死了就看不到飞比了。”

其实,这些孩子当中,我最疼的就是飞比。上自然课时,我带孩子们观察蚂蚁,别的孩子都听话地盯着蚂蚁看,飞比却见一只捻死一只,嘴里还说:“打死你!我打死你!”那恶狠狠的声音,跟他屏弱的外表、清秀的模样实在不相称。

偏偏小福最喜欢欺负飞比,动不动就把他操得瞪瞪瞪直退,不过,除非不被我发现,发现一次,我就惩罚小福一次。就在前天,小福又抢了飞比的下午点心,我扑过去,拧住小福的耳朵,说:“还给他。”小福梗着脖子僵持了一会,往点心上吐了口唾沫,才递给飞比。我气急了,劈手给了小福一巴掌,没想到小福竟踢了我一脚,忍无可忍,我只好再给了他一巴掌。我以为小福肯定会向他妈妈告状,他妈妈肯定会来兴师问罪,但我猜错了,根本没有人来找我。第二天,我试着问小福,要不要把他妈妈叫来,就打人的事好好沟通一下,没想到他竟连声说:‘’她是她,我是我,我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管不了我,我也不要她管。”我把这事汇报给庄老太,庄老太也说:“孩子们交给你,你就有权管教他们,你就按你的想法教育他们,别的什么都不要管。”又说小福到底是从福利院出来的孩子,比别的小孩复杂得多。

我大吃一惊:“小福怎么会是福利院的孩子呢?难道他的妈妈是养母?”

庄老太的表情有点尴尬:“他跟他妈妈失散过一段时间,是后来找到的。”

“福利院的孩子是可以就近人学的,还不如就把他放在福利院里呢。”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庄老太装作没听见。

我向庄老太索要花名册,我想知道这些孩子的家长是谁,我这个“老师”有时需要跟家长沟通一下。到目前为止,我并不知道孩子们的妈妈是谁。

“没必要,西门坡一号的孩子是集中管理的,你无须跟家长沟通。”

眼下的确是这样,大人们一早就出去工作去了,孩子们都交给我来管理,那在我来以前呢?我问过庄老太,她语焉不详:“大孩子带小孩子,要不就谁有空谁看。”难怪这些孩子们一首儿歌也不会唱,一个故事也没听过。

集中管理也是一种管理,也得对孩子们负责,我越来越希望能跟家长们交流,也许是太忙太累的缘故,我总觉得她们对自己的孩子疏于观察,竟没发现小家伙有些小毛病已经根深蒂固。比如有个小女孩喜欢吃手指,两个大拇指已经吃出老茧来了,指甲也歪歪扭扭不成形状,还有个小男孩一坐下来就玩自己的小鸡鸡,另外有个小男孩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我上课时,他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常常要很大声地喊几遍,才能把他唤回来。

哪怕只是个临时的老师,我想我也有权做些我想做的事情。

我叫来那个吃手指的女孩子,问她住几号房间。

“你不能到我们家去,这里不可以串门。”她警觉地抬起眼睛。

“我不是串门,我是要家访,老师必须到每个学生家里去家访。这是规矩。”

“反正不能串门,妈妈会挨罚的。”

“怎么罚?”

“不让妈妈出去工作。”

“那不正好吗?妈妈可以休息一天。”

“妈妈最怕休息了,因为休息的人得不到奖章。我妈妈一心只想多得奖章。”

又叫来那个爱玩小鸡鸡的男孩。

我很严肃地瞪着他,“你不能再玩它了,再玩它就要掉了,它掉了你就没东西小便,肚子就会痛,痛得要命,知道吗?”

“妈妈说,我要是女孩就好了。”

“所以你就想变成女孩吗?”

“妈妈说,男孩就是比女孩多这个东西。”

我吓了一跳,他不会是想把它扯掉吧?“妈妈不是不喜欢男孩,妈妈是希望有个男孩,另外还有个女孩,很多妈妈都是这么想的。”

“不是的,这里的人都不喜欢男孩,她们只喜欢跟她们一样的人,她们只喜欢女的。”

“瞎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孩子。”

“可你不是这里的人,因为你没有穿那样的衣服。”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这样对我说了。

至于那个总是望着窗外的男孩,我总觉得他有心事,对了,他还有个奇怪的习惯,他没事就喜欢拔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拔,拔下来放在鼻子下面看一会,再奋力吹出去。

我问他拔头发疼不疼,他既不说疼,也不说不疼,反而不好意思地扭妮起来,“孙悟空只要拔一根头发,想变什么就能变什么。”

原来他有这个情结。我问他最想变个什么,他说他想变一架飞机,这样他就可以坐上飞机飞回老家去了。

“老家家里都有谁?”

“爸爸,爷爷,奶奶。”

“想他们了?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或者回去看他们呀。”

“不要,我爸爸是木头人。‘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能说话不能动。’我爸爸从来不动。”

难道他爸爸是植物人?

放学后,我悄悄跟踪这几个孩子,记下了他们的门牌号,我想跟他们的妈妈好好谈一谈,即使不是以老师的身份,仅仅以一个妈妈的身份也行。

这里的女人们都睡得很早,八点多钟,我去敲门的时候,爱吃手指的女孩的妈妈,已经洗漱完毕,只等上床了。女孩说得没错,这里真的不可以串门,即使我已到了门口,她妈妈还是用脚把门死死抵住,只留了一条四指宽的门缝。

我只好站在门口跟她说,她女儿吃手指的毛病一定要改了,大拇指已经被吃坏了,再吃下去,嘴唇也会变形。她一边点头,一边冲我作揖,不知道是感谢我的提醒,还是乞求我快点走开,我强忍住不快,提醒她明天在孩子手上缠点纱布之类的东西,纱布味道怪,估计能帮助孩子戒掉这个坏习惯。还没说完,门就轻轻地关上了。

本来还想去看看另外两个妈妈,但她们既然如此为难,只好作罢。只是有点想不通,不过是串个门,何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

不过,效果还是有的,第二天,女孩来上课时,两只大拇指已经缠起了布带。女孩子苦着脸告诉我,她妈妈还在布带上抹了一层清凉油,辣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