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向庄老太申请,要她给我一套那种卡其色制服,因为孩子们总觉得我跟他们的妈妈不是一样的人,身份的不认同让我和孩子们中间总像隔了一层玻璃。

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动机是我很想接近这里的女人们。她们看我的时候尽管和颜悦色,但我能感觉到,那目光的背后是深深的隔膜,而且她们根本没有跟我交谈的意思,就像我们不是住在一个屋檐下,而是在火车上偶尔相逢。如果我变成跟她们一样的人,没准她们就能敞开胸怀接纳我了。

我知道我的职业病又开始发作了,我对这个静谧而又清洁的旧院子渐渐来了兴趣,对这里的女人们也产生了好奇,我直觉她们不像外面那些普通的女人,尤其是当我终于发现这里其实是一片正在拆迁的区域时,更是恍惚不已。有一天我发现,附近已经没什么居民了,周围不是拆迁过后的废墟,就是正准备施工的工地,这群女人就像是藏匿在废墟中的小动物,忙忙碌碌,小心翼翼,乐不可支。

她们真的是快乐的,只是她们的快乐不形于色,打个比方,她们就像一群顽皮的孩子,无奈屋子里坐着一位极其威严的家长,她们不仅不能大声喧哗,连快乐的眼神都没法传递,只能独自抿嘴偷乐。

我有过一次跟她们一起洗澡的经历,那天我洗得较晚,停水前十几分钟才匆匆赶到,我以为她们早就洗完回房间了,哪知一进门,就见四五个赤条条的女人正站成一个圆圈在互相搓背,本能地想往后退,但又一想,马上就要停水了,只得硬着头皮脱衣服。

从衣柜到淋浴间几步远的距离,我是低着头走过去的,如果我跟她们完全陌生,或者干脆就是熟人、朋友,我可能会自如一点,偏偏我跟她们既不陌生,又谈不上熟悉,何况她们又都毫不躲闪地无礼地直视着我,尽管身上缠着一条毛巾,我还是窘得要死。

她们甚至一边打量我,一边窃窃私语,嗤嗤发笑,我差一点就要发脾气了。

一个瘦筋筋的女人走到我面前来,愣头愣脑地问我,要不要搓背。

我连连摇手拒绝。她竟不走,直直地柞在我面前,她虽瘦,小腹却鼓鼓的,仿佛撑架不稳,上身的杂物全都垮塌下来,堆积在小腹那里。

“你也是剖宫产呀。”

我赶紧捂住小腹,剖宫产的横切口就在耻骨上两厘米,这样看人,也太没礼貌了吧。

“还是剖宫产好,顺产的人用力太大,内脏都挤到下面去了,所以顺产的人个个都有个大肚子。”

看来她不过是就事论事,我看了看那几个女人,有一个肚子上也有剖宫产刀口,但她是竖切口,伤疤狰狞,像一条粗粗的大娱蚁。

肚子上有娱蛤的女人过来对我说:“我们都不能长胖,我要是长胖了,肚子就会变成两瓣,像屁股,你要是长胖了,就会变成扎了一道箍的面口袋。”

我绷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就像往油锅里洒了一滴水,味拉一声,扬起一阵尖声大笑,紧接着,又都不约而同地捂住嘴,将那锐笑生生地德了下去。

难道这里不允许她们大笑?

她们还在笑着,个个捂着嘴,笑得弯下腰去,有的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她们的笑点可真不高。

我本想尽快了事,抽身走人,但另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厨师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吃葱花,就不买小葱这宗佐料。

她们指着其中一个**较挺的女人说:“我观察你好几回了,你一洗澡,它就挺起来了。”

那女人无所谓地按了两下自己的**:“以前没这么挺的,来到这里后,慢慢活过来了,这东西绝对跟心情有关,你哭它也哭,你笑它也笑,你要是聋拉着脸,它就聋拉着脑袋。”

又是一阵拼命压抑的快活的狂笑。

我趁机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看了我一眼:“我忘了,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又问她们:“你们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她们一起附和道:“谁还记得那些?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另外一个又续回刚才的话题,认真地说:“说真的,我觉得我们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穿胸罩了,我最不喜欢穿那种带钢圈的胸罩,但又不得不穿,勒得又痒又疼不说,肩带动不动就滑下来了,我们这里的小背心就好多了,又舒服又稳当。”

我问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背心,她马上从对面衣柜里拿了过来,竟然是类似塑身衣的背心,但不是那种带无数挂钩的弹力面料,而是全棉质地,前门襟带抽绳以调节大小,罩杯外侧用精致的绮缝代替钢圈,一望而知,身体触感肯定不错,没想到她们的卡其色制服下,竟然有如此舒适精致的内衣。我越看越喜欢,便问她在哪里可以买到这种小背心。

她告诉我,这背心是发的,是她们工作服的一部分,所以是这里独有的,外面肯定买不到,“听说是一个女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只有女人才会为女人设计这么舒服的衣服,文胸那种东西,肯定是男人为女人设计的。”

“其实,还有一件背心你们肯定没发现,它就在衬衣的外面,两只大口袋,足够挡住那里。我早就不穿胸罩,也不穿这种背心了,我一直都是空心上阵。”

这是个瘦削的女人,也就是俗称的飞机场,我要是这种体型,我也不穿任何内衣。

因为这件背心,我们的交谈变得容易多了,聊了几句之后,我很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什么这里不允许串门。

几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说:“没说不允许串门啊。”另一个说:“天天在一起,还有什么好串门的?”

傻子也能听出她们在敷衍我,而且,一说到这个,她们的话明显少了下来。正觉得尴尬,肚子上爬着娱蛤的女人说:“飞比很喜欢你,每天晚上都跟我提到你。”

“怎么?飞比跟你一起住的吗?他没跟庄奶奶住?”

“他一直跟我在一起呀。”

旁边的人补充道:“那孩子分给她了。”

分给她?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庄老太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个,当然,她也没必要告诉我这个,只是……总之,我有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庄老太一直以飞比的监护人自居,我还以为……当然,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另一个人补充道:“以前整天像个死人,话也徽得说一句,现在有了飞比,人突然活了过来。”

“飞比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昨天他画了一匹马,只有一前一后两条腿,我问他,为什么只画两条啊,他说,另外两条挡住了。可惜了,出生在那样的家庭。”

女人们鱼贯而出,我悄悄拉了下“娱蛤”女人,我想问下飞比的情况,顺便跟她约好一件事,没事的时候,不妨带着飞比到我那里去玩,飞比跟小优一直是一对好朋友。我决定就从这个女人下手,来的时候我是个陌生人,走的时候,我可不想仍然是个陌生人。

“好好好,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她生怕我留住她似的,拿上自己的衣物,飞快地追了出去。

第二天,飞比来上学的时候,带了个小纸盒给我,说是妈妈让他给我的,打开一看,竟是昨晚在浴室看到的那种背心。再一看,里面别着张纸条。

小优妈妈,我不知道你的生活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来到我们这里,正因为我对你一无所知,所以我没法跟你交流,其实我很想跟你交流的,因为你也当过飞比的妈妈,虽然时间不长。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我没有照顾好她,她很悲惨地走了……我总觉得,你,我,飞比,我们三个人缘分不浅,不然我们不会在这个地方相遇。至于你昨天在浴室问的问题,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这里是一个只有女人和孩子的集体,这个集体就是我们的家,我们都很喜欢这个家,也愿意爱护这个家,建设这个家,遵守这个家的家规就更不用说了。其实,你没必要对这里的事情好奇,这里都是些对生活没什么要求的人,从我们连胸罩都懒得穿你就应该看得出来,我们的生活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简单得连基本的礼貌都忘了,所以当你提出那个问题时,她们才会一哄而散。

我猜你在外面肯定也遇到过一些不如意,不然不会到我们这里来。说起来,这些女人个个都有一本辛酸史,但你看她们现在,一个个活得欢欢喜喜,踏踏实实,这就是这个家的魅力所在,如果现在给她们一个别的选择,我相信她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西门坡一号的。

我收好娱蚁女人的纸条(我已经在心里叫她娱蛤女人了),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背心,果然很舒服,一点都没有拘得慌的感觉。真看不出来,这里的女人看上去普普通通,竟个个穿着如此舒适甚至是优雅的丙衣,也许是我想当然了,简单生活并不等于简陋生活,简单也是可以有质量的。

庄老太终于同意给我制服了。她把制服藏在身后,开玩笑似的说:

“你得向我保证,至少在西门坡待上半年。不然做这套制服就太不划算了。”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把手头那本书写完,少说也得三个月,再放一放,修改修改,半年很容易就晃过去了。何况我现在并不急着出去,这里可以工作,小优也有玩伴,最重要的是,吃住也不花钱,寻遍整个耶市,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我甚至在想,如果能长期在此居住就好了,白天带孩子们,夜晚写自己的书,也不用交房租和伙食费,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地方。

庄老太的房间在二楼。只比我那间略大一点,家具也还是那些,但她在地上铺了一条羊毛地毯,格调立即上来了,这格调跟整个院子里的简朴有点不相称,跟她本人的着装也不相称。

“是她们手工织出来的,有些疵点,被人家退了货,就送给我这个老风湿了。”见我盯着看,庄老太向我解释。

“对了,我早就想问了,这个院子里的女人,是你领导的吗?我看她们对你总是恭恭敬敬的。”

“哪里,不过是因为我在这里年纪最大,她们跟我讲客气罢了。”

我仔细看了看地毯,其实全是碎毛钱织成的,织针织好后,又用针线上下绮缝,结实得很,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这里的女人,好像个个都是能工巧匠出身,我看她们有的会做饭团,有的会织毛活,听说还有人做过婴儿被服。”

“你说的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每个女人生来就会做的吗?”

倒也是,这些传统是到了我们这些自幼被宠着只顾读书的女孩子手上才失传的,不怪我们的父母,这些东西赚不了什么钱,更不足以养家,不学也罢。

“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些事情,以饭团为例,一个饭团两块钱,一斤米三两肉可以做六个饭团,也就是十二块钱,而成本只有六块钱,一斤米赚六块,一个人一天至少可以卖十斤米的饭团,也就是说,一个卖饭团的人,一天可以赚六十块。”

“难怪她们从早到晚都干得这么欢实呢。不过,你这个成本核算似乎有问题,你只算了材料成本,没有算人工成本,她们自己的工资呢?”

“她们不要工资。为自己干活,让自己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就可以了,干吗还要拿工资?拿了工资不也就是用于这些地方吗?西门坡一号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哪个人有自己的钱包,没有哪个人有自己的零花钱,她们不需要钱。以卖饭团为例,每天早上,她们从食堂领走米饭,到了晚上,收工之后,把挣来的钱上交财务,早晚的记录一对照,领走了多少,上交了多少,她这一天的成绩一目了然。”

“还说自己不是领导,明明就是领导的口气。”

“这个账是透明的,谁都会算,不是只有领导才会算的。”

“你的意思是,她们在这里干活,没有工资,只免费供给她们吃穿住。”

庄老太点了点头,“基本如此,虽然没有工资,但我们有优越的退休制度,在这里一直干到六十岁,就可以退休了,什么活也不用干了,就地颐养天年,一直到死。”

“那我就不理解了,干一样的活,享受一样的福利,她们的积极性从何而来?干得多的人和干得少的人怎样平衡?”

“当然不可能完全一样,这里每月有一次总结,每年有一次评比,连续三年被评为优胜者的,可以得到一枚奖章,到退休时,谁的奖章多,谁就可以住进套房里养老。”

“套房?”

“不在这里,总之,在很好的地段,是很好的房子,比这里舒服多了,人老了,不就图个方便舒适吗?”

“一月一总结,一年一评比,三年颁一次奖,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颁过几次奖了?”

庄老太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这是机密。”

我回忆了一下我在这里见到的那些女人,除了庄老太年纪大点,其他人最大的恐怕也就四十来岁,再想想她们的目标,与其说是为了三年一次的奖章,不如说是晚年的经济保障,才这么点年纪,就越过当下,把眼光放在养老上,是不是太消极了?话又说回来,一个人退休后,又能花多少钱呢?不外乎就是吃一点,穿一点,大病来了根本不用治,小病嘛,治也白治。如果真像庄老太说的,“就地颐养天年”,更是花不了什么钱。想到这个,我又问她:“她们退休后的生活,是发退休工资呢?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免费吃穿住?”

“都可以,随她们自己选。”

西门坡一号毕竟是做小生意的,它的收人支撑得起它的养老制度吗?面对我的疑虑,庄老太不屑地笑了一下:“当然不行,所以我们必须把收人集中起来,去做别的投资,也就是把她们的血汗钱拿去下息,变回更多的钱来。”

“投资可是有风险的。”

“我们的投资是很稳当的,我们不搞投机。”

我再次问她究竟是不是这里的负责人,她笑了笑,“你抬举我了,我顶多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值日生,负责人不是每天都在这里的,不着急,你一定有机会见到她的。”她的表情让我浮想联翩,刚见面的时候,我甚至以为她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可她现在却思路清晰地对我讲着成本核算和养老制度的问题。

庄老太拿起制服,鱼饵似的在我眼前晃了晃,“只要加人我们这个团体,不仅可以领到制服,还可以享受我们的养老政策,你就一点都不动心?”

我一笑,难道我已落到这步田地,竟要投靠一个貌似文盲的老太婆?“还是算了吧,我既不会做饭团,也不会织毛活。”

“你有你的长处嘛,你能教书,我们这里的孩子们正好需要一个老师。”

心里一动,这不正好让我名正言顺地在这个地方长住下来吗?赶紧问:“加人你们,我有什么权利和义务?”

“你目前的生活,再加上六十岁以后的养老金,就是你的权利,至于义务嘛,有你现在正在做的这份工作,就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是说,还可能给我别的工作?”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先说清楚,我晚上是不工作的,晚上我要带孩子。”我不能对这样一个人说,我晚上要写作。

“正好我们的原则也是夜晚不工作,就算白天有没做完的事,晚上也不必接着做,天黑以后的时间,就是用来睡觉的。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些小福利,半月一次聚餐,一月一次座谈,还有年会,周年庆。好多呢。”

“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不要跟我说这里是西门坡一号,我是问你们这个机构的名字。”

“它的确就是西门坡一号,只不过,我们把它缩减了一下,就叫西门坡。”

“西门坡?既然西门坡待遇这么优越,加人西门坡有条件的吧?”

“条件只有一个,喜欢西门坡,依赖西门坡,除了西门坡无路可走。”

心里一怔,脸上不禁一热,但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当她面发作出来。

“当然,你不一样,你是我们求着你加人,像她们,我们要调查、试用好久才肯要呢。”

“我何德何能,让你们如此重视?还有,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我能不能见过之后再做决定?”

“对不起,这些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庄老太把衣服往我面前一推,又补充一句,“对了,我们还有三条附加条件,第一,无有效婚姻;第二,无维持基本生活的条件,无固定收人来源;第三。无再婚打算。”

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孩子们长大了呢?我岂不是失业了?”

“想得还真远,等他们都长大,还有好几年呢。那时候,新一轮的小家伙说不定又来了。”

“你是说,这里要扩大规模?”

“宏观管理上的事,我说不清,也不归我管,你最好别问我。”

明明是一张文盲般的面孔,却一脸严肃地说着宏观管理之类的话,我感到恍惚万分。

“你是现在就填表,还是再想想?”

“要不,还是让我再想想吧。”

其实,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我都是赢家,最起码,我占了免费吃住的便宜,何况我人虽住在这里,当着这里孩子们的老师,实际上,只要我愿意,我照样可以在每天晚上写作,我既节省了生活开支,又什么都没耽误。但是,“除了西门坡无路可走”这句话,实在让我如续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