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错的“穿裙礼”结束的时候,陆洁看了看表,还不到晚上九点钟。

至此,果错已经算是采尔珠家的人了,喜气洋洋的采尔珠当晚就要带了这个新过继的女儿走。

出门的时候,泽雨抱着采尔珠的腿不放手,闹着要跟果错姐姐一起走,要到采尔珠姨妈家玩几天。陆洁站在一旁,观察着泽玛吉的反应,如果她答应了泽雨,陆洁就会找个借口,今晚再到采尔珠那儿。陆洁的直觉告诉她,只要泽雨在什么地方,于潮白迟早就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的。

泽玛吉没有向泽雨让步,她半真半假地在泽雨的屁股上打了一掌,然后提高了嗓子说:“回屋钻你的毡窝子去,鬼头!”

孩子望着母亲的脸,快快地松开了手。

于是,陆洁也和米尔坏追别,感谢米尔珠这些日于对她的照顾。

泽尔车在一旁长长地叹口气,有些失意地说:“陆,不准备跟果错一起回采尔珠家,真的么?”

“是的,那边要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陆洁望着泽尔车说,“难道你不欢迎我重新回到你们家的小楼上么?”

“哦,陆,作为主人,你住进我家的小楼,欢迎。可惜,不过,我不能撬我自己家女楼的窗子啊。”

泽尔车望着陆洁,脸上是一副失恋的样子。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陆洁留意到了,泽玛吉在笑的时候,用手轻轻地抚着泽雨的头。她的神色好像有点恍惚。

那一夜,陆洁在泽玛吉家的女楼上不停地翻着身子,久久不能入睡。她忽然爬起来,去摸索她带来的那个皮箱。

哗哗啦啦的,是那个牛皮纸袋,里边装着于潮白写的札记。那札记陆洁已经读完,此时并没有重温的兴趣。手指换个方向摸,软沓沓的,是陆洁的几件内衣,用宾馆的那种洗衣袋装着,犹如母袋鼠装着它的幼仔。再向箱角摸,手指尖触到了一个小盒子,张开手掌轻轻一合,它就被握在了掌心里。

小盒子又硬又凉,充溢着金属的质感,握在手中,犹如一颗会爆炸的手雷。

这是那副带刀架的剃须刀,可以拆卸的不锈钢架沉甸甸的,刀片呢,是双面的“蓝吉列”,既轻薄,又锋利。

“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陆洁,你用我的剃须刀剃什么?“我在备皮,亲爱的。”

备皮,是的,做手术之前的皮肤必须剃净,以备调用。待会儿在**调用这肌肤的是于潮白,每次**之前他都要亲吻,用他的口唇视察大江南北。美丽的玫瑰身上总是长刺,同样,细腻如瓷的陆洁在她的小腿和手臂外侧都遍布着密密的汗毛,她希望在于潮白的视察到来之前,把环境打扫干净。

“哎哎,你把我的刀片用钝了,我可就剃不动我的胡子了。”

这刀架和刀片于潮白只用过一次,那是一次爱的牺牲。为了陆洁的爱,于潮白牺牲了一次他的大胡子。因为**时陆洁仿佛无意中提起过,长胡子长须不太卫生什么什么的。于是,于潮白就买了这副刀架。剃光了上唇和下巴,于潮白看上去就像一只褪了毛的鸡。陆洁又不满意了,说是靠上来亲吻她的,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另一副嘴脸。

所以,这刀架和刀片于潮白就只用了一次。

“你用不上了,以后,它就是我的专用品。”陆洁已经完成了操作,她把刀架拆卸开,打算收起来。

“哎.别别别。”于潮白觉得用男人的剃须刀刮女人的汗毛很有意思,于是他就饶有兴味地贴上来凑趣,“让我来给你刮一遍,所有的地方都应该照顾到的。”

“别动我!小心我割了你。”

陆洁笑着,将又薄又利的刀片夹在手指间,仿佛要做手术。

“得得得,我害怕,我害怕。”于潮白做出发抖的样子。

“你说我敢不敢?”

“你敢,你敢。”

“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你要离开我。”

“那你就用这刀子杀了我,”于潮白笑嘻嘻地接上去,“你是医生,用刀是你的看家本事。你在咱们家杀鸡,刀口总是最小最小,鸡们总是死得最快最快。”

“不,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离开我。我就用这刀割开我的血管,死在你的面前。”

说这话的时候,陆洁觉得颈动脉血管那个地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于潮白怔了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陆洁喉咙硬着,心底腾起一种莫名的大悲枪。仿佛这不是个玩笑,而是一个对天对地发出的盟誓。

今夜,吉玛山的月光亮如白昼,陆洁站在木窗前,指间又夹起了那个刀片。惨白的刀刃熠熠生辉,寒冽的锋利就在那刃尖跳跃着、嘶叫着,它活拨泼的,显得急不可耐。

陆洁如醒酬灌顶,豁然而开。她明白她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金属盒子了,她追踪于潮白而来,就是为了践行这个当初的盟誓。

如果说今天是结局,那么,与儿子佑生告别的那一天,就应该算做起始。

与儿子告别那一天,陆洁和于潮白同乘了一辆面包车。车内有空调,可是仍旧让人感到了炎热。成人的太阳灼灼如火,一刻不停地烤在陆洁靠坐的那边车窗上,仿佛那车窗是一块透明的冰,它要烤化了那冰,然后将车内这小小的空间也纳入它的领地。

陆洁被一阵阵袭来的昏眩弄得软弱无力,她甚至难以支撑她的头,只得软绵绵地将它垂靠在于潮白的肩上。于潮白怜惜地望了望陆洁,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轻轻地拍了又拍。

驶往医院太平间的那段路并不长,于潮白却觉得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于潮白目光茫然地望着车前的玻璃窗,那是一块长方型的屏幕,仿佛在播放着影碟。影碟录制的故事是陈旧而又新鲜的记忆,而此刻映出的是这故事的序幕或者结尾。无论是序幕或者结尾,它都显得空洞而拖沓,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于潮白和陆洁乘坐的面包车是从医院后墙边的侧门驶进去的,进去之后,他们就看到灵车已然停在了那里。水泥砌就的太平间冷库像是一个幽深的石窟,石窟口掩着巨大的铁门,铁门上挂着锁,犹如(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那个装满了财宝的神洞。

钥匙串丁丁当当地响着,守库的驼背老头走过来了。“芝麻,开门。”,那扇大门旬然而开。

那里面装着于潮白夫妇最珍贵的财宝,他们俩相挽着,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佑生,爸爸来了!”于潮白说。

“佑生,妈妈来了!”陆洁说。

冰柜的抽屉缓缓地拉开,儿子就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小小的身体,穿着小小的新衣,宛如一个小小的的玩具。

儿子的玩具都是放在抽屉里的,儿子喜欢给他的玩具布熊、布狗、瓷猫、塑料娃娃穿衣服。儿子总是反反复复地将它们的衣服脱下来,再穿上。穿上了,再脱下来。脱下外衣之后的那些玩具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它们变成了不真实的冒充者。儿子就反复地审视它们,观察它们,然后再把外衣给它们穿好,让它们重新变成熟悉的朋友。

儿子总是把这些熟悉的朋友放在一个大抽屉里,即使坏了,儿子也从不把它们丢弃。

抽屉是玩具们的世界,是玩具们的家。

可是此刻,像阴云一般凝重的铁抽屉已经拉开,躺在里边的大玩具,他们夫妇合力制作的这个玩具,必须从抽屉里取出来了。

“佑生,跟爸爸走。”

于潮白的声音亲切而轻柔。当初儿子躇珊学步时,于潮白就是用这种语调念叨着,把一条长围巾系在儿子的腰间,半提半拉地牵着儿子走。

“佑生,跟妈妈走。”

陆洁的声音犹如香甜的诱饵,在一条小鱼的眼前颤动着,处心积虑地要把它钓起来。儿子见不得商厦的食品柜台,只要到了那些柜台前,他就会依偎着柜台里的五光十色,做着徒劳无望的坚守。每逢遇到这种情形,做母亲的陆洁就会用这种声音,发出不容改变的劝哄。

四岁的玩具走了,他直挺挺地躺着,绷紧了小嘴,一言不发。于潮白在前面托着他的头,另外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分抬在架床的四周。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就这样不情愿地做着成人强加给他的最后一次出行。

这个小人儿,仅仅用四年的时间就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有百天贺席的开始,也有殡仪馆的结束,成人们给了他一个像成人一样的完整。

成人们的哀乐在殡仪馆的厅堂里徜徉,脚步犹如成人一样平稳、持重。蹦蹦跳跳的小人儿呢,雀儿一样轻巧毛躁的小人儿呢,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些有血有肉的鲜花和无血无肉的假花丛中。他那描画过的眉眼格外鲜明,面颊也被涂出两团红晕,望上去愈发酷似成人制作的一个小偶。

陆洁和于潮白失神地接受着亲友的唁慰.人人都看到了这对夫妻异乎寻常的悲伤,但是没有人知悉隐在悲伤深层的,是他们那无以名状的自责。

最后的程序是到后院看烟囱。烟囱竖在蓝天里,那么细那么长。天呢,天没有走,天在等着它,等着它靠上来。天是个怪物,你永远琢磨不透天。你说它是蓝的,它却发灰,你说它灰了它却又白。它似乎是透明的,然而你却无法将它望穿。它高的时候,你觉得它正在离开你、甩下你, 自顾自地远去、远去,远得几乎要消失了。近的时候呢,它就贴在你的头顶,用厚重的黑云压着你,好像要用一顶大帽子捂头盖脸地将你扣住。

烟囱是靠在天的边沿上的,天是救生的船,烟囱就像搭上舷沿的长梯。化为轻烟的生命一波连着一波,攀着那长梯接踵而去,犹如新生的虾群,汹涌着登上了彼岸。

陆洁仰着头眯着眼,久久地凝视着烟囱与蓝天相接相连的地方,那模样像是在虔诚地祈祷。一团一团的烟们推着拥着挤着跳着笑着闹着,哪一团是儿子佑生呢?看,看那一个。那一个是圆脑袋,圆肩膀,这些部位都长得像陆洁,都有着柔和的曲线。瞧,身子拉长了,细长细长的,像于潮白了。窄腰长腿,犹如一只孤独的鹭鸳……

一个男人,一个孤零零的生命个体,他只是他自己,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细胞排列与组合,他与别的个体没有生命意义上的联系。同样,一个女人,一个孤独的生命,她用皮肤圈围起自己的疆域,以此守定了生物意义上的独立。变化是由游离出男体的那个细胞引发的,那是一个不安分的旅游者,它携着三十万对遗传基因,进入了女人的身体。不久,这个好动的旅游者就遇上了女人的那个细胞,那个也带着三十万对遗传基因的娴静的细胞。不知道是前者蛮横地攻入了后者,抑或是后者宽容地接纳了前者,总之,两个细胞汇融了,形成了一个新的生命。

新生命寄生在后者的体内,不断地成长、成长……在这个世界上,每个生命都注定是孤独的,那新生命也不例外。它最终从母体脱离而出,于是,世上就多了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

这就是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这个新的生命个体带着属于男人和女人的遗传基因,因此,这孩子才像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因了这个带着双方基因的孩子的存在,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生命才有了生命体意义上的联系。

可是如今,于潮白与陆洁生命的合作之物已经化烟化灰,他们重新又成为毫不相干的两个生命个体了。

毫不相干!

想到这一点,陆洁竟浑身颤栗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靠向身边的于潮白,探探摸摸的,把手伸了过去。那动作好像是一只胆怯的兔子,畏畏缩缩地出了洞门。于潮白的大手掌张开来,把那免子紧紧地攫住了。那是个毫不生分的动作,热乎乎的掌心,传递着夫妻的体贴和亲密。

然而,陆洁仍旧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栗。皮肤与皮肤的接触,更使她感到生命疆界的存在,那是一种基于生命本体的隔断,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

那天晚上,当他们夫妻俩躺在那套被称为“家”的房子里,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儿子的离去给他们留下的空白。那情形就像是有一张看熟了的画,上面画着猫狗,画着草虫,画着鲤鱼打挺、公鸡斗架。忽然之间,画空了,猫狗草虫鲤鱼公鸡全都不知所向,只留下茫茫然一片空白。这种变化,是让人难以接受,也让人难以置信的。

今夜,他们夫妻却偏偏与这难以置信做着残酷的面对,他们看不到那个有形有体有声有色的小人儿了!

视觉的无能和苍白,愈益显出了感觉的丰富和敏锐。他们感觉到了空气中那个人形的游走,就像在黛色的水底潜行的鱼,那摇**的动,那回旋的搅,都是在感觉中实现的。

声音的存在也与耳膜无涉,他们感觉到了声音。那声音稚嫩得犹如春风里带雨初绽的茶芽,尖尖小小,鹅黄粉白,还生着透明的茸毛。

孩子的气味呢,他们怎么能感觉不到那气味?丝丝缕缕,如抽如扯,鲜奶一般的温馨中,混着些许带有可爱的躁味儿的汗香……

然而,佑生这孩子确确实实地一去不归了。

在却不在,不在却在!

那是同属于他们俩,并且让他们俩永远也咀嚼不尽的人生的大悲哀。

躺在黑暗里,每个房间的灯都闭着。陆洁喃喃地说:“儿子的小房间,今后别动了,就那样留着它。”

“不,不行。我看不得儿子留下来的东西,我真看不得啊!”

于潮白的胸膛里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声音,那声音犹如一棵不堪负重的老树,在呻吟着,摇晃着,然后吱吱嘎嘎地裂开“潮白,我还会生!真的,还会生。”陆洁满脸都是濡湿的泪,她近于绝望和狂乱地在于潮白的耳边哭着。

于潮白转过身,万分痛切地抱紧了她。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夫妻同房,陆洁都表现得格外努力。相形之下,于潮白却有些难如人意,每每显得力不从心。

那情形,有点儿像打表演赛的一对网球手,一方提着精神长抽短吊,拼命扣杀,另一方却勉为其难,穷于应付。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丝毫也看不到新生命被孕育的迹象。于是,陆洁就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绝望。

陆洁心里明白,这多半是因为土地已经沙漠化了。沙漠化了的土地是很难生出什么果树,结出什么果实的。陆洁所患的慢性妇科炎症,已非一时治疗所能奏效。除此之外,于潮白上场时每每表现出来的不良状态,更使陆洁心优。虽然于潮白从来不说什么,可是他的身体在说,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于潮白的身体在向陆洁说着拒绝,说着冷落。于潮白每一次的性无能,都在向陆洁言说着无可挽回的破裂和最终的离去……

冷静的时候,陆洁也想到过和于潮白的分手。此前,陆洁甚至主动提出过离婚的事。理智和自尊都在向陆洁提出要求,离开他,离开了这个男人你照样能在世上好好地活着。然而,陆洁的肉体却在做着抗辩,它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它觉得那种情形是不能忍受的。

陆洁观察过自己的肉体,她发现肉体是有记忆力的。陆洁的肉体珍藏着许多对于潮白的记忆,到了**,一接触于潮白,那些记忆就自动地苏醒,按部就班地将对方曾经访间过的地址一一打开。如果是短暂的分别,如果她和他的肉体没有机会接触,那么陆洁的肉体就会在独处的时候,默默地将那些记忆一一反自。那情形,颇像一只温情的牛,在静静的时候,在静静的角落,独自不声不响地反当着它的拥有。循来回往,反反复复,那滋味让它咀嚼不尽……

有时候陆洁忽发奇想,会认真地思索可有什么药物能够将这一切改变。欲使药物产生作用,需要找到能够发生作用的链条,这样溯源逐本,陆洁就不能不面对肉体记忆产生的最初原因。

陆洁发现,女性的这种肉体记忆是被最初进入她肉体的那个男性装填进去的,那是一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在此之前,一个女性的身体是一个孤悬的天体,它只属于它自己,而不与任何外界发生联系。那之后,一个男性靠上来了,他用他膨胀出来的身体的那一部分进入了女性。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进入,随着这进入的发生,女性就不再是她自己。她的肉体会感到已经与那进入者合为了一体,于是便无可更改地对那外来之物生出了同一感、统一感、依附感、归属感。

一次次地进入,使得这种同一感、统一感、依附感、归属感一次次地加深,就像马臀上打了火烙一样,成为无可更改的印记。

因此,女性才会对那男性说,我是你的人了。

**合的作用,如此地精妙,如此地让人不可思议。

所以,陆洁才弹精竭虑,要重建她和于潮白之间的肉体关系。

尽管在此之前,陆洁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要和于潮白离婚。其实陆洁明白,那类话只是出于负气,无论如何,陆洁都离不开他。从精神到肉体,都难以与他分离!

她无法忍受分离,与其分,毋宁死。

凭窗而立的陆洁借着月光,翻来覆去地察看着手中轻薄锋利的刀片,那神态和举止,俨然是在做着一场手术前最后的准备。

月光给那刀片淬着火,幽蓝和哑白在锋刃上蹦跳不已。

耳边仿佛有个病人在恳求,医生,拜托你了,请你下手时利索点儿。

陆洁苦笑着自语,我会的,我会。

窗外忽然起风了,是那种洒脱不羁的带着野性的山风。和都市中的那些风不同,都市中的风都扎着领带穿着皮鞋,行动起来四平八稳不疾不猛,好像走在慢车道上,一边走,一边看着红绿灯。而这里的风都光着脚,吧嗒吧嗒地到处跑着。一会儿上树了,在树上吹着口哨掏着鸟窝。一会儿下河了,在河面上搅着水花逗着游鱼。

夜风里传来了马嘶声,陆洁听得十分清楚,那不是幻觉。

继而是一串响鼻,就在木楼的后窗外,有人要爬窗了,要爬进旁边泽玛吉的后窗,这人应该是于潮白!

陆洁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外面应该看不到她而她却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一切。像苔醉一样,陆洁紧贴在木窗边上,悄悄地向外察看。

月光是铅色的,那匹黑走马在铅色里犹如岩石般凝重,立在马背上的人呢,魁梧硕长,仿佛是生在石缝间的一株杉树。

这是于潮白,从身材和举动上看他都是于潮白。然而月光太暗,一时还无法分辨清楚他的脸。

他伸出手,攀住了泽玛吉的木窗,腰背一耸,开始往上爬。他专注地攀爬着他向往的这扇窗子,丝毫也没有察觉邻近的窗子已经打开,有一个人正从这扇窗子里向他凝望。

此时,陆洁的半个身子已经从木窗里旁斜而出,犹如崖畔边一蓬侧伸的藤枝。陆洁竭力要看清楚那人的脸,然而那人展示给她的,只是半边耳朵和一侧脖子。

这已经足够了,亲爱的。

陆洁有些刻毒地在心里笑着,只要再探探身子伸伸胳膊.就能挨着你的颈动脉了。嘻嘻,荒野远山, 月夜木楼,幽会的情人献上一丛喷薄的血花,也是很浪漫的啊?

陆洁手捏刀片,热血奔涌,她大叫一声:“于潮白!”

那人全身一抖,几乎掉将下来。

这一下陆洁看清楚了,那是平措。

陆洁连忙摆摆手,尴尬地向对方挂出了笑。平措呢,还以为眼前这个异族女子是在看稀奇,开玩笑,于是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然后慌慌张张地钻进了那扇窗子。

一阵细微的响动之后,周围又恢复了平静。静不下来的是陆洁,她躺在毛毡上,仍旧不停地喘着。她在心里默默地思忖:方才自己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不大对头,那么近的距离,怎么就会看花了眼?

想着想着,倦意渐渐地袭上来,拉着眼皮频频地往下坠。

陆洁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

“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是一个嘎哑的嗓门在风声里唱。寂静而宽阔的夜做着衬底,歌声就像刀疤一样在平滑的肌肤上凸显着,带着些令人讶然的突兀。

陆洁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开……”

歌声好像打着隔,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越来越近地靠向了木楼。

陆洁在窗内看清楚了,一匹黑走马,一袭反板黑羊皮衣,一顶尼礼帽。是冕诺,是那个赶马的吉玛汉子。

看上去,人和马似乎都已经喝醉了。

冕诺来这儿干什么?

没容陆洁细想,黑走马已经靠在了木楼下,冕诺在马背上立起身,双手攀住了泽玛吉的木窗。

哟,又是来找泽玛吉的!这可是件麻烦事,平措正在里面呢。

木窗紧紧地关着,冕诺抽出腰刀,把窗子撬得吱吱响。

“谁呀,谁在那儿捣乱?还不快走开。”窗子里传出泽玛吉的声音。

“泽玛吉,是我呀。快开窗,让我进去。”冕诺的嗓门很低沉。

在那之后,响起了平措宏亮的声音。

“听着,冕诺,你喝醉了。快到正屋的火塘边坐坐,让老母亲给你喝碗茶,解解酒。”

“不,我就是要和泽玛吉坐在一起,说说话。”冕诺像笨熊一样吼起来。

说完,冕诺就挥动手臂,去拍那扇木窗。那木窗被拍成了一面木鼓,在静夜里咚咚作响。整个房间都震动了,整座木楼都震动了,犹如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正屋里有了灯光,那是老母亲听到了动静。

“冕诺,你在胡闹什么!”是泽玛吉在说话,那声音显得又好气又好笑。

拍不开木窗,冕诺又用腰刀撬起来。

“喂,我说冕诺,快住手。腰刀,我也带来了。”平措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也,带着腰,刀吗?哈哈哈,那就比, 比看。瞧,瞧谁的,钢口好。”冕诺兴致勃勃地大叫大嚷。

木窗里边透出了光亮,接着就透出泽玛吉开心的笑声。

“算了算了,这个笨熊,能拿他怎么办。让他进来,让他进来吧。’,木窗打开了,“咚。”地一声响,仿佛是一个满装荞麦的大口袋砸在了地板上。随后是推推操操的笑闹声、逗趣的打骂声、含糊不清的嘟嚷声,热热火火地混做了一团。

在那些含混的声响中,陆洁的思路却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那件事情就要发生了,陆洁有预感!

推开房门,陆洁来到了外面的木回廊上。

阵阵吹来的夜风顿然拂净了沉沉的睡意,铅色的月光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稳固地定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游移。陆洁的目光也毫不游移地投向了那所正屋,她微微地勾了头, 目不转睛地向那边俯瞰着。于是,正屋火塘里的火苗就在她的眼前跳起来,火塘边的木架板上睡着老人和孩子,那是泽玛吉的老母亲和小泽雨。

陆洁要到那边去了,她要到泽雨那边去。

陆洁急急忙忙地沿着扶梯往下走,猛不防,竟和正在上扶梯的老母亲碰了个满怀。

“陆,哪里去,你?”老人问。

“哦,我去走一走。太闹了,睡不着觉。”陆洁掩饰着。

老人歉然地点点头:“是太热闹了,今天晚上。哪个来了,哪个在上面?”

“平措。后面又来了冕诺。”

“啊,冕诺,”老人摇摇头,“这就得要我去了,我去跟他说话。”

目送着老人往楼上走,陆洁这才慢慢地走下扶梯,来到了院子里。

与木楼上的喧闹比起来,院子里简直静得出奇。几棵枝叶繁茂的枫香树在夜风中微微地摇着,像是在打吨儿。旁边的厩房里,不时地传出一些咯咯嚓嚓的声响。那是牛,或者是马,在嚼着草?

陆洁向四下里观望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于是,她轻手轻脚地向正房走。

咦,怪了,背后沙沙拉拉的,分明有脚步声在跟着。是谁?

陆洁佯做不察,快要走到正房门口时,她蓦地回头,向身后看去。

是有一个影子!就在陆洁停步回身的那一刻,黑影倏地一闪,竟然不见了。

“谁?”陆洁壮着胆子喊。

没有人回答。枫香树摇着,摇出许多影影绰绰的怪物。陆洁松了口气,可能是自己太紧张,又看花了眼吧。

正屋里的火塘是掩着的,几块又粗又硬的树莞根紧紧地在上面捂压着,下面的红火炭也就蹿不出火苗,只能温和地炬出一缕缕烟来。泽雨就在火塘边的木地板上睡着,身下铺着一块厚厚的毡垫,身上还搭盖着一块。望上去,他就像是一只拱在草窝里的小山猪。

泽雨身旁的一张旧毡套是空着的,那是方才老母亲睡躺的地方。陆洁略一沉吟,便钻了进去。毡套里暖烘烘的,分明还留着老人的体温。

陆洁躺下之后,正好侧对着泽雨的脸。熟睡中的小家伙仿佛感觉到身边有人,便甜甜地哼了一声,随即翻转身体,把半边腿和胳膊都张举起来,然后舒舒服服地攀搂住了陆洁。

这样一来,孩子那甜甜香香的鼻息就毫无遮拦地喷在陆洁的脸上。陆洁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有些吃惊地想:于潮白睡觉的时候就经常是这个样子,于潮白就喜欢这个姿势……

这样想了,再仔细地看孩子那张脸。面前这张脸是陌生的,只有那双眼睛,闭上了,却更像于潮白。狭狭窄窄的两条弯弧,酷似鱼的脊背。眼睫毛又黑又浓,长幽幽地覆盖下来,仿佛掩着许许多多的秘密。

陆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木门那边传来一阵响声。借着昏黄的油灯光,陆洁看到木门上横插的门栓仿佛活了一般,正在一点一点地蹭动。这奇景使得陆洁惊奇地几乎要喊出声,她听说过拨门栓的事,然而亲眼目睹,却是生平第一回。

那活了的门栓微微地摇动,慢慢地磨蹭,仿佛挺不情愿地从门鼻中回退着,回退着。终于一歪,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门“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裹着蜡染头帕,穿着麻布外衣的吉玛男子。

来人略显脚橱地站在那里,向整个房内做着环顾。摇**的油灯和火塘里暗淡的微光将他的影子映在木墙上,因为异常的高大和模糊,那影子和整个人一起,都显得有些疏离真实。

那人的目光落在了火塘边,落在了泽雨的脸上。于是,他快步走过来,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子。

陆洁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她双手一撑,忽然从毡套中坐起。这样一来,陆洁就与来人四目相对了。来人被突然发生的情况弄得目瞪口呆,竟像泥胎一般傻傻地愣在了那里。

陆洁此刻面对着的人,正是于潮白。他的模样与往常大不相同,长胡子剃光了,服饰穿戴完全是一副吉玛人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