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潮白两次到吉玛山,两次都住在冕诺这儿。初到吉玛山时,于潮白就和冕诺交上了朋友。再回吉玛山,他们已经是朋友中的朋友了。

他们俩面对面地一起喝酒,用吉玛人的木碗。碗里装的不是苦荞酒,吉玛人的苦荞酒太绵和,碗里的那种酒是火,用火柴一点,就有蓝色的火苗蹿起来。

他们俩是在喝火呢。

他们俩一起到泽玛吉家参加了果错的“穿裙礼”,去的时候都轻轻松松, 回来之后都沉甸甸的。

冕诺说:“于,你说怪不怪,平日见不到果错,也不觉得想。今天见了,倒想得厉害些了。”

于潮白劝他:“哎哎哎。想开点儿.想开点儿,别给自己过不去啊。”

“果错这孩子,唉。”冕诺一仰头把碗底喝干了, 自顾自地沉在回忆里,“你没看我给她戴手表时,她那细胳膊小手,疼人哪!”

于潮白笑着,给冕诺的碗里添着酒:“得,得,别给自己套笼头啊。你们吉玛人不是说,孩子都是娘母家生娘母家养,是归在娘母家的狗和猪,跟男人没有什么关系么?”

冕诺苦笑着咧咧嘴:“是呀是呀,还能这么想就好缕,我要是。我怕是整日去你们汉人那里赶马,受了影响,你们汉人的!”

于潮白瞧他苦着脸,就打趣道:“我说冕诺呀,看你扯心肝挂肠子的,果错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恐怕还不一定吧。”

“果错,是的,泽玛吉亲口讲!”冕诺急切地争辩说,“于,这种事情,男人不清楚,女人还能不清楚?泽雨,你,还不是一样的。”

于潮白沉默了,他狠狠地灌下一口酒,让那些蓝火在肠子肚子里热辣辣地烧。是的,这次回吉玛山,第一眼看到泽雨,于潮白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浑身颤栗了。泽雨把目光投来的时候,于潮白生生地感到是另一个他在注视着自己。

人们总是说指纹是最独特的,最能给一个人做标记的是他的指纹,其实,最独特最能标记出一个人的,是他的眼睛,是那个眼睛里射出来的只属于他自己的那种神态。泽雨,这个幼小的生命,这个在陌生得如梦如幻的山水之间出现的陌生的精灵,他用眼睛投射给于潮白的却是清晰无误如刻如镂的熟识,那是这个小生命最本质最原初的一点髓精。于潮白每次与泽雨相对的时候,就像是在和一面镜子对望,抑或是说,他在面对着他儿时的一张旧照……

于潮白十分留意泽雨脖子上的银项圈,那项圈上挂着许多银饰物。银铃铎、银花瓣、银叶片、银兽首……在一片灿然的银色里,跳着一点闪烁的晶莹,一点玲珑的透明。那是一块玉,一块玉雕的小犬首。

于潮白太熟悉这块小玉饰了,狗是于潮白的生肖,猩红的丝带串吊起一个精巧的玉犬。那本来是挂在于潮白脖颈上的。在初到吉玛山的那些日子里,每当泽玛吉和于潮白**的时候,泽玛吉都会张开嘴唇,将它含在口中。女人闭着眼,那么超然那么投入那么温情那么疯狂地含着那点透明和晶莹,犹如含着于潮白的魂灵。

在分手前的那一夜,于潮白听到女人的牙齿在那块坚硬的翠玉上咬啮着,沙沙拉拉,仿佛尖利的刀具在不停地刻雕。忽然间,于潮白的心隐隐地疼起来,一下一下地,随着沙沙拉拉的咬啮声,一跳一跳地疼,一扯一扯地疼,这种感觉使得于潮白大为诧异。

当他们双双奔向极点的那一刻,女人将吊挂玉饰的丝带咬断了。那块玉,那块男人的魂灵就含在了女人的嘴里。

于潮白终于要走了。

于潮白没能带走泽玛吉,没能带她去往那个一切都从属于男人的世界。同样,泽玛吉也没能将他留下,没能将他留在这个一切都从属于女人的世界里。

望着就要消失在门口的男人,泽玛吉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含着那个玉狗,默默地望着他。

于潮白竭力笑着,说了句:“你留着它吧,让它留下来陪你。”

如今,那玉狗挂在了泽雨的银项圈上,含义是不言而喻的。

于潮白悄悄地问过泽玛吉:“这是我的儿子?!”

“于,是我的,是我家的,”泽玛吉不以为然地莞尔一笑,然后向孩子招招手,“泽雨,来,让这个舅舅抱抱,这个舅舅最喜欢你。”

孩子好奇地望望于潮白,然后颠颠蹦蹦地跑过来。他伸开双臂,踞起脚尖,一副要飞的样子。

于潮白让孩子飞到了他的身上。屁股蛋儿肉乎乎的,小肩膀圆滚滚的……骨肉相触,肌肤相接,于潮白不禁心头发热,浑身涌起一种让人颤抖的亲情。

这是个奇怪的舅舅,奇怪的舅舅带来了奇怪的东西。圆圆的,像个盘子,圆盘子透亮,像陀螺似的一转起来,里边就有白光闪个不停,还像鬼一样地叫。

“舅,什么?”孩子问。

“飞碟。”于潮白说。

“飞,鬼。”泽雨伸手去抓,那东西转着,叫着,孩子欲下手又作罢,欲下手又作罢……终于猛地抓下去,却捞了个空。孩子恼了,“叭”地一脚,鬼就瘫在那里,既不叫,也不动。

于潮白心里被触了一下:真是个男孩子,敢作敢为。

还有别的玩具,电动龟。浑身墨绿色,像块芭蕉叶,把肚皮上的开关按一下,电动龟就到处跑。

“龟,龟,龟。”孩子嚷着追着,像在沟里摸鱼似的,一下子就将那电动龟逮在手里。

“这是,什么龟?”孩子望着手里这个奇怪的家伙。

“这是。神龟,故事里的龟。”于潮白说。

泽雨的眼睛亮了:“什么故事?舅舅,讲故事,给我。”

孩子把身体靠上来,缠磨着。于潮白感受到孩子的动作里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

“好吧好吧,讲故事,”于潮白一边体味着那种亲近,一边信口雌黄地编撰着情节,“从前呀,有一只小神龟,它成天到处跑,成天到处跑……”

“它要跑到哪儿去?”孩子把电动龟放下来,看着它转来转去地跑。

“它要回家,它要回到爸爸那儿去。”这句话是自自然然流出来的,连于潮白自己也没有想到。

“爸爸?”泽雨疑惑地仰脸问,“什么是爸爸?”

于潮白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吉玛山,人们完全没有“爸爸”这个概念。

神龟跑开了,泽雨连忙去追。

女人稳稳地坐着,那么满足,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们俩,看着他们开心地说笑,开心地玩儿。

这个时候可以跟她商量了,这是个机会。

“泽玛吉,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于潮白斟酌着话语。

“嗯?”女人注视着、等待着。

“这次回吉玛山,见到这孩子,我很高兴。”

泽玛吉也很高兴,她把于潮白的手指捉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着。这动作让于潮白想起初次与泽玛吉相会时的情景。那次泽玛吉也是这样,用手指脉脉地传递着情意。

“泽玛吉,我想对孩子好一些,对泽雨。”于潮白真挚地说。

“陆,买了那么多东西,你对孩子够好了。”泽玛吉频频点着头,神情很满足。

“不,还很不够,泽雨应该到外面看一看,他不应该一辈子待在吉玛山。”

“他还小,他大一些会去的,”泽玛吉不以为然地说,“他可以赶马,像冕诺他们一样,去好多好多地方。”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泽玛吉,”于潮白竭力想说得委婉一些,“泽雨应该受教育,成为另外一种人。”

“泽雨为什么要成为另外一种人?教育什么,他?”泽玛吉整了整眉。

于潮白脚踢了片刻,终于直截了当地说:“泽玛吉,我是说,我要带他走,带他到我那里去。”

泽玛吉坐直了身体,柔声说:“陆,孩子不是你的,他和你没有关系。怎么能带走他,你。”

于潮白使劲儿咽了咽唾沫,他已经感到了对话的吃力:

“对的,泽玛吉,泽雨是你的。为了你,我才要把他带出去“那是我的孩子,他会想死我的,我也要想死他。”泽玛吉笑了。

“我可以带他回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看他呀。”

“不,陆,你可以来看他。不能离开我,我的孩子。”

泽玛吉的声音仍旧是绵软的,然而它却藏着一种让人无奈的挣不脱的坚韧。

于潮白呆呆地望着泽玛吉,泽玛吉稳稳地坐着,神情端庄秀美。那一刻,于潮白觉得他面对的是吉玛山,那座美丽的女山,那座不可理喻不可动摇的坚定的女山!

于潮白明白,他无法与山对话,他也无法与山相碰。可是,他必须将儿子带走,他就是为此才重返吉玛山的。

无计可施的于潮白苦恼极了。

正当于潮白觉得他已经陷入困境的时候,陆洁忽然在吉玛山出现了,于潮白对此大感意外。于潮白无从得知陆洁怎么会想到了这个地方,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也不知道妻子来这里是抱着什么目的。但是于潮白明白,陆洁的到来只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没有时间拖延,他应该果断地行动了。

果错举行“穿裙礼”的时候,于潮白跟着冕诺一起去了泽玛吉那儿。他本来想与泽玛吉再认真地谈一次,期望能说动她。可是不巧,陆洁也在那里露面了,而且看上去似乎陆洁也将注意力投向了泽玛吉。于是,于潮白只好临时改变了主意,当冕诺按照于潮白的请求,去约泽玛吉到院后的芝麻地相会的时候,于潮白却悄悄地在欢闹的人群里带走了小泽雨。

泽雨喜欢这个陌生的舅舅,喜欢他讲的那些在吉玛山从来也听不到的故事,喜欢他带来的那些在吉玛山从来也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那些故事都是令孩子心向往之的神话,甚至这个舅舅本身,也像是一个来自吉玛山之外的神话。

“泽雨,走呀,跟舅舅去看小神龟去,小神龟出来了。”于潮白低声地在泽雨的耳畔说。

“真的,它在哪儿?”

“它从楠碧河里出来了,它就在河边的石头上爬呢。”

泽雨毫不迟疑地跟着于潮白溜了出去,他那么信赖地让于潮白拉着他的手,在朦胧的月光下,磕磕绊绊地走向寨边的楠碧河。

小神龟这会儿没在河边的石头上,它一准是又下水了。它要下河去找它的家。

它的家在哪儿?

它的家就在楠碧河底呀。对,河水下面,有一个水下世界,跟咱们河上面是一模一样的。有房子,有路,有草。当然,没有马没有牛没有猪没有狗,可是,有鱼有虾有鳖有蟹呀于潮白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泽雨热乎乎地偎在他的怀里。孩子的小屁股就压在于潮白的大腿上,间起话来,那肉乎乎的小屁股一扭一磨的,把于潮白扭磨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发热,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于潮白觉得这孩子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闭上眼,于潮白似乎看到泽雨已经来到了他的书房里。孩子爬高上低,对什么都觉得好奇,书柜里的书被拉翻了,它们像被打落的黄梨一样纷纷翻滚在地。墙上挂的兽角当了刀棍,架子上的铜盘做了盾牌,台子上的电脑呢,把游戏光盘放进去,神怪和小人儿全都又唱又蹦,那可是好玩的东西呀……

月光下的楠碧河显得又浅又窄,似乎捡块石头就可以扔到对岸去。对岸的山和树全都隐在黑暗中,望过去幽暗深邃,让人觉得不可捉摸。

河的对岸是川西,因为楠碧河水流湍急,河上又无桥可渡,所以吉玛人出行都是走木甸,去昆明。隔河相望的对岸,反而疏远得很。冕诺因为经商的事,来来回回去过几趟那边,每次都是抱着气鼓鼓的胶皮轮胎下河。于潮白上次离开吉玛山的时候,就是冕诺用胶皮轮胎送他走的。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两人就过去了。只是水太急,到了对岸,竟斜下去了近百米。

此刻,望着月光下的楠碧河,于潮白心里蓦地一亮:从这里走,带着儿子从这里离开吉玛山!

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

这样做看起来有点儿冒险,实际上应该是胜券在握的事。

于潮白水性极好,上千米的水库都横过去了,还在乎这条窄河么?

当然,泽雨会听他的话的,只要在半支烟的时间内。

当然,他还会带着泽雨回来看泽玛吉的,那是泽雨习惯了那边的新生活之后。

当然。

“舅舅,你还给我讲神龟的故事呀。”泽雨摇晃着于潮白。

“呢,对,对,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河底下跟河岸上一样,有房子有路还有草,小神龟要到水底找它的家。”

“对,那家里有妈妈,还有爸爸。”

“爸爸是什么呀?”

“爸爸,是跟妈妈一样亲的人。”

“那,我也要找爸爸。”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于潮白心里一热,脱口说道,“泽雨,我就是爸爸,我就是你爸爸呀!”

泽雨看了看于潮白,然后把小脑袋摇摇说:“不,你是舅舅,是舅舅。”

于潮白沉默了,他在想,‘怎么才能向泽雨讲清楚,他为什么是他爸爸。可是,于潮白没能讲成,因为这时候陆洁到河边来了,随着陆洁在河边忽然出现的还有泽尔车。

用不着讲清什么是爸爸这个问题,也可以先带着儿子走(这个问题儿子以后会搞清楚),只要冕诺肯帮忙。

于潮白响亮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抹抹嘴说:“冕诺,有件事,你肯帮忙吗?’,“于,当然。最喜欢帮助朋友,冕诺。”

“卖给我一只胶皮轮胎,伙计。”

“胶皮轮胎?于,做什么?”

“回程的时候,不想走老路了。和上次一样,想漂过楠碧河,我喜欢漂流。”

冕诺听了,将装酒的木碗往地上一放,两只倒睫的红眼睛就定定地盯住了于潮白,那模样,犹如一只狐狸在审视缩成一团的刺猜。片刻后,那对红眼狡黯地一闪,他竟哈哈地大笑起来。

“于,别瞒我,要带走一个人,你。你想从河上带走他!”

“谁?”

“泽雨。”

“没有的事,别瞎猜。”

“别做傻事,于,”冕诺的神情因为带了醉意而显得愈加诚挚,“你要那孩子干什么?在身边是麻烦事,泽玛吉带着好了。”

于潮白知道瞒不过冕诺,在这醉酒的真诚面前,他也不应该瞒着冕诺。

“我离不开泽雨了,冕诺,我不是吉玛人!”于潮白狠狠地灌下一口酒,手掌**般地张开,痛苦地扯拉着头发。

“于,别难受,兄弟,我懂你们汉家的男人。”冕诺长长地叹口气,用树根般的大手抚了抚于潮白的肩膀,“只是,带走泽雨,这样,对泽玛吉不好。”

于潮白听出冕诺话语里松动的意思了,他要争取这个朋友。

“不,冕诺,男孩子在吉玛山有什么用?家家看重的只是女孩子。我把泽雨带走,还会经常带他回来,带他来看母亲。

泽雨在我那边受教育,会长大成材。泽玛吉可能会一时想不通,心里难受。可是这样对泽雨好,最终也是对泽玛吉好呀。”

冕诺点点头:“于,我懂。我要是汉家男子,也会带果错走。”

于潮白激动了,他颤颤抖抖地把两个木碗里都倒满酒,然“好兄弟,干!”

“干,好兄弟!”

这是白酒和白酒的密谋。两个木碗都醉醉酿地晃着,狂热的**从碗边止不住地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