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洁说,她想在寨子周围走走,泽尔车就相跟着作陪。泽雨也要凑热闹,就像小狗一样前前后后地围着他俩转。

泽尔车说:“陆,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陆洁想了想,“我是研究植物的。植物,懂吗?”

泽尔车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棍子敲着地上的草、灌木丛和树枝说:“懂,植物,这都是植物。”

陆洁在医学院里学过中草药,说是研究植物,也还沾得上边儿。

好动的泽雨已经跑开了,他在一棵倒下的栋树前弯下腰,一边拨弄着腐木上的网褶菌,一边问泽尔车:“舅舅,这是不是植物呀?”

泽尔车板下脸喝道:“别动它!巫师说过,那是蛇头蘑,有毒的。”

泽雨蓦地跳开,机灵得像只野兔子。

陆洁正走着,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下。她低下头看,原来是一种外形有些奇怪的草。那些草的叶茎格外地细长柔韧,它们一棵挨着一棵,相邻两棵的叶茎都打起了结,犹如在挽起胳膊,组成一道篱笆墙。

陆洁看了又看,疑惑不解地间:“这是什么草啊,怎么是这种样子呢?”

泽雨跑过来看,“断念草,知道。让男的,不要想女的“过去过去,小孩子,懂什么。”泽尔车用巴掌在泽雨的小脑袋上拍了拍。

不错,它们是叫断念草,吉玛人中没有不认识这种草的。

泽尔车告诉陆洁,吉玛男人走婚的时候,会在哦耶的女楼窗下把这些草打成结。别的男人看到新打的草结,就知道女楼上已经有了人,就断了攀窗的念头。

陆洁听了,不禁心生感慨。啊,断念草,如果世上真有一种东西,能让她了断思挂于潮白的念头,她愿意走遍天涯去找到它。

陆洁一边想,一边拈着那草说:“泽尔车,你是说这草能让男人断了女人的念头,那么,它能让女人断了男人的念头么?”

“能,治迷症,大巫师。”泽尔车用手比划着,“用它,和回魂根,和别的草,一起煮,喝了会好。”

拉努瓦寨的达曼大巫师有这种本事,泽尔车答应以后带陆洁去拜访。

如果说,这位达曼大巫师是个谜的话,那么对于陆洁来讲,吉玛男女之间的关系更是个让人好奇的谜。既然与泽尔车已经相熟,陆洁就忍不住地说:“泽尔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别生气。”

“陆,不会的。”

“你有自己的哦耶么?”

陆洁的问话让泽尔车觉得他被人小看了,他即刻做出自豪的神情拍着腰刀说:“看你说的,没有,怎么会!七八个呢,有过。”

“你是怎么跟她们过日子的?”

“日子,过?嗯,晚上去呀。天亮前就走了, 回这里,回家干活。”

“泽尔车,你们家谁当家?”

“我母亲,原来。我妹妹泽玛吉,现在。她挂着钥匙,家里的钱粮,她掌管。”

“你有没有想过,你干农活和外出赶马挣的钱,都成了别人的?”

“别人的,怎么会?都是我们家的,我们自己家的。”泽尔车不解地频频摆手。

陆洁感觉到了一种对话的困难,她转个话题问道:“你有没有你自己的孩子?我是说,你和你的哦耶。”

“和我的哦耶,应该,可能是有的。”泽尔车思索着,“可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呀!”

泽尔车大声辩白。

他那副自信的样子挺可爱。

陆洁听了,摆摆手说:“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照顾自己的孩子,想不想把财产留给自己的孩子?”

泽尔车立刻摇摇头,他慈爱地抚着泽雨的小脑袋说:“我照顾我姐姐妹妹的孩子们,我老了,这些孩子们照顾我。那边的孩子,有姨妈有舅舅,都一样的,大家。”

这完全是另一种思路,陆洁想。在水里的鱼是一种活法,上了岸的鱼就会有另一种活法。那是各自相对合理,却又截然相反的两种世界。

“泽尔车,我再问问你。你想没想过把一个女人娶过来,和你一起过日子?”

“嗯,不。”泽尔车大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家有姐姐妹妹,有外甥女,不怕断根。还讨老婆做什么?讨进来,讨烦恼呀。”

“为什么这样说?”

泽尔车用的是一副开导人的口气, 向陆洁耐心地解释:

“你瞧,女人,讨进来,外人,在家里了。现在这样,好,一个娘肚里生下来的,大家。”

陆洁理解那意思:“你是说,现在你们家,都是母系血亲,没有外人。”

“对对对,”泽尔车很高兴陆洁懂得他的意思,“一起过日子,讨女人进来,少不了琐碎事,会吵架。这样好,每次见面都亲亲热热,过节一样,很开心。真要是厌倦了,大家分手,各自另找合意的就是了。”

听了这话,陆洁默然了。她想起了往昔在和于潮白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之间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说过,他们不结婚,他们只是彼此相伴一程。陆洁大学毕业后,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于潮白只是陪陪她。

那是陆洁大学毕业的前夕,因为要准备毕业考试和论文答辩,陆洁索性离开医学院的宿舍,住进了于潮白租来的那间“小盒子”。

“小盒子”里到处都摊着书,小桌上摊满了,就摊在**。

陆洁把自己也摊开在那张大**,将书里的那些内容,往她的脑袋里塞。塞累了,她就闭上眼睛想一会儿于潮白。想于潮白什么时候会来看她,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这样想了之后,就不会觉得背书的枯燥和疲累。“小盒子”

没有任何装饰,天花板和墙壁都涂着陈旧的白粉灰,有些地方剥脱了,显出一些斑驳的沧桑感。惟一的色彩来自一左一右的两扇小窗子。小窗子上挂着印有碎花图案的小窗帘,那是用家常的花布缝制的,往窗子上一挂,就给“小盒子”挂出许多居家的温馨来。

陆洁很少离开“小盒子”下楼去,于潮白每天会给陆洁送来饭菜。于潮白来的时候,陆洁远远地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

随,随,随,随,他在上楼,脚步声在水泥梯阶上踏着,犹如拍着一面闷鼓。嚓,嚓,嚓,嚓,那声响还要经过一段走廊,才能在“小盒子”前停下。每当这个时候,走廊一侧的租房客们常常会半开了门,向外探望。

来到“小盒子”门口的于潮白通常并不进来,他把一个大号的铝饭盒递给陆洁,然后转身就走。

“我不能耽误你的考试。你如果考不及格,我就成了罪人。”

说这话的时候,于潮白脸上虽然带着笑,语气却透着十分的认真。

陆洁也就认真地看着他,然后接过饭盒, 目送着他离去。

饭盒挺大, 白米饭塞得实实的,炒好的菜就在米饭上浇盖着。西红柿炒鸡蛋、榨菜炒肉丝、红烧排骨……不过是些最家常的菜肴罢了,闻起来却分外的诱人。学习到正午时分,陆洁就放下书本,捧起饭盒享用午餐。

那么多的饭菜陆洁一顿吃不完,就留在铝饭盒里,黄昏的时候放些水进去,在电炉上热一热做晚餐吃。

吃晚饭的时候,陆洁一边用钢勺刮着铝饭盒底,一边在心里想着于潮白: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大概正和老婆彭磊一起亲亲热热地坐在饭桌前吃饭吧……

这样想了,心里就升起一些酸涩感,盒底的剩菜剩饭,再也咽不进。

当然,也有许多次,陆洁克制不住自己。当于潮白拿着铝饭盒站在“小盒子”的门口时,陆洁会忍不住说:“进来呀,快进来。”

“不进去,我会耽误你的。”

“不会耽误我的,就坐五分钟。”

于是,于潮白就进去了。

他当然是很想进去的,门锁在身后刚刚碰响,于潮白就紧紧地将陆洁抱住了。陆洁把自己吊在于潮白的脖子上,像一个抱着树叉打吊吊的顽皮孩子。这时候,于潮白就用手抚摸陆洁的头发,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那双手抚过去,陆洁的体内就有一种甜甜的暖暖的感觉流过,她被梳理得柔顺而熨帖,像猫一样微微地闭了眼。

陆洁感觉到那双手开始剥脱她,于是她转过身体说:“别,别,是让你坐五分钟。”

“对呀,就做五分钟。”

那双手就势在身后剥脱了她。

她来不及想那双手,她在想“小盒子”的门。

“小盒子”的门很薄,门扇的下半部分有一个深褐色的大树疤。树疤不知被谁抠掉,成了一只睁大的独眼。陆洁第一次与那独眼对视,就被深深地震慑住了。那只独眼有一种神秘的幽深,有一种顽强的刻板,在它的注视下,陆洁会觉得她被剥成了**,颤颤抖抖,无所庇护,无所遮拦。陆洁当时就用纸团狠狠地塞住了它,可是,门扇上的这个视觉图像已经植入了陆洁的神经,只要一想起它,那只独眼就会出现。

薄木门上的独眼,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时刻保持着它警惕的存在。

此时,陆洁的想像力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她仿佛看到薄木门的后面贴着一只耳朵,一只硕大无朋的耳朵,那耳朵连着门外喧嚣的世界,它是那个喧嚣世界的大耳朵。薄木门上塞着的纸团也被捅掉了,那只独眼又黑洞洞地睁大,一只硕大无朋的独眼,它是门外那个喧嚣世界的大眼睛……

“外面有人,有人。”陆洁慌乱地说。

“有人更好。”

于潮白的声音有些**,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亢奋,那情形有些像帷幕拉开,要当众表演一样。

于是,陆洁也有了一种在独眼的注视下表演的亢奋。奇怪,表演为什么会使人亢奋呢?

好的,就让那只耳朵听吧,就让那只独眼看吧。一种要与什么对抗的冲动升腾而起,使他们心内充溢着叛逆的喜悦和作乱的张狂。

屋外的风**般地扑打着玻璃窗,窗帘在紧张地晃摆,这样一来,旧墙壁上就闪出一块块新鲜的光亮,犹如阳光蚀出的洞。

灵和肉的双重紧张使得陆洁喘息起来,她在喘息声中不由自主地回转了头。

身后的于潮白吻住了那个微开的红唇。

“你是一只小鹿,鹿在回头呢。”于潮白说。

陆洁于是想起了海南的“天涯海角”,她仿佛在那海天的尽头之处蓦然回首,把爱给了追逐她的猎手。

他们的爱似乎永无屠足。

在无底的贪婪里,陆洁凝视着于潮白,问道:“为什么不说,娶我?”

那神情和语调,带着若有若无的怨艾。

“太爱你了,所以不敢说。怕娶回来,有一天彼此会不再喜欢。”

于潮白语调缓缓地说。

陆洁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茫然,她觉得于潮白的回答似乎是一种托词。直到若干年之后,陆洁才意识到,对方当时的回答,其实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认真。

那夭下午,泽尔车泽雨和陆洁一起在寨子附近的山坡上采集了一些断念草,可是,他们却没有找到“回魂根”。泽尔车一再地安慰陆洁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到了达曼大巫师那儿,这些东西都会有的。

当他们三人回到家里的时候,暮色已然降临。家中热热闹闹的,很有些喜庆的气氛。原来,这是泽玛吉的妹妹采尔珠登门了。采尔珠早已分家另居,住在拉努瓦寨。今晚上门,是为了一桩大事。她带了两匹麻布一条腌猪腿和一些咸鱼干作为礼物,请求泽玛吉将女儿果错过继给她。这件事过去已经讲过,今天算正式谈。

对于新来的这位客人,陆洁免不了要多看两眼。采尔珠身穿一件白长裙,走起来飘飘动动,犹如是云朵一般。蜡染的新头帕,鲜亮得就像海子里的水,一双明丽的眸子闪闪烁烁.宛如夜空的星。

她的模样让陆洁觉得挺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想了又想,不觉哑然失笑了,采尔珠与泽玛吉是亲姐妹,觉得似曾相识,不过是因为姐妹俩长得有些相像罢了。

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围坐在正屋的火塘边。泽玛吉的母亲坐在右边上首的位置上,依次是泽玛吉的姐姐、泽玛吉、采尔珠、泽玛吉姐姐的两个女儿、泽玛吉的女儿果错。左边上首位置是泽玛吉的两个哥哥,接下来是泽玛吉姐姐的一个儿子。泽雨是这个家中年龄最小的男性,他坐在左边最末的位置上。作为远客的陆洁,被安排在了泽玛吉姐姐的身边。

饭菜由泽玛吉和她的姐姐给大家分送,每人一块把饼。饼是用炒熟的玉米和燕麦磨成粉,然后焙成的,闻上去有一股独特的香味。菜有盐水土豆,里边放了辣椒。一盆咸猪肉炖野菇,散发着缕缕山野的气息。另外还有一大盘烤鱼干,脆干脆干的,吃起来很有嚼头,那滋味全在齿间的咀嚼中。

女儿们聚在了一起,大家都把木碗举向老母亲,向她敬一酒。老母亲高高兴兴地喝了,然后颤巍巍地用手抹抹嘴角说:

“果错去采尔珠那儿,好。女子,是根种,缺了就断根。”

听了这句话,采尔珠就在老母亲面前垂下头,带着惭愧的神情说:“女儿没本事,就生了两个儿子,连个女子的影子也见不着呀。”

老母亲听了,摇摇头,惋惜地叹口气。

众人也都跟着把气叹。

采尔珠接着把目光转向泽玛吉说:“多谢二姐帮忙,答应让果错到我那儿去。二姐别担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泽玛吉回道:“我不担心,果错在你那里,和在我这里是一样的。”

大姐插言说:“这对果错是件好事情。果错去了,将来是要当家的。”

泽玛吉很认真地说:“过些日子,果错就十三岁。等我给她行了穿裙礼,就让她正式到采尔珠家去。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吧。”

说这番话时,泽玛吉用的是一副当家人的口吻。

老母亲睁开昏花的眼睛,点点头。

采尔珠乐得连声说:“好,好,就这么定。我这儿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果错呢。”

说着,采尔珠就把一条贝壳项链拿出来,托在手心上。

泽玛吉偏过脸,望着果错发话道:“果错,快去谢谢妈妈吧。”

果错走过去,一字一板地说:“谢谢,妈妈。”

采尔珠满脸是笑,她在果错的额前亲了又亲,然后把那条项链挂在了果错的脖子上。

那些贝壳又精巧又光润,宛如细瓷一样剔透晶莹。长长的项链从果错的细脖子上垂下来,几乎坠到了她的肚皮上。

左边的那些男孩子们都指指画画,嘻嘻地发笑。果错不笑,果错将来是要当家的,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那神态, 已经很有些庄重自持的味道了。

“果错,给妈妈敬一碗酒。”泽玛吉说。

果错就拿起木碗,把满满的苦荞酒端到采尔珠面前。

采尔珠仰起脸,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候,陆洁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前闪了一下。

耳坠,采尔珠戴着一对红玛瑙耳坠!

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他的哦耶,不也是戴着红玛瑙耳坠么?

对呀,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他的哦耶,不也是这样的穿着么?

陆洁终于理出些眉目了:于潮白到吉玛山要找的人,十有八九是这个采尔珠。

陆洁到吉玛山来的时间挺巧,赶上了吉玛人的朝母节。

吉玛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吉玛山一带下了大雨。大雨持续了八八六十四天,山洪爆发了。大洪水淹没了一切,世上只剩下了坐在木槽舟上的两个男子, 甲楚和松拉。大洪水退却之后, 甲楚和松拉到山下捡鱼吃,忽然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湖边洗浴。阳光在姑娘的头顶闪耀着,将她的肌肤映得像细腻的白玉。她黑亮的长发像水柳一般松垂下来,半遮着她的脸和颈脖。看到那美丽的姑娘, 甲楚和松拉的心里都升起了爱意,于是他俩也跳进湖水,去和那姑娘一起洗浴。

姑娘看到来了两个陌生男子,就上岸穿起衣服,打算离开。甲楚和松拉急忙赶过去,一个从左边扯住了姑娘的长发,另一个从右边扯住了姑娘的长发。他们原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姑娘。可是没想到姑娘只是把头摆了摆,他们俩就一起摔倒在地上。

见姑娘还是要离去,个子高高的甲楚跪在地上,抚着自己的胸膛说:“美丽的姑娘呀,你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看看我是多么地爱你。求求你,和我一起生活吧。”

个子矮矮的松拉也跪在地上,摸着自己的头颅说:“美丽的姑娘呀,你可以把我的头颅打开,看看我是多么地想你。求求你,和我一起生活吧。”

姑娘被感动了,她说:“诚恳的小伙子们,我接受你们的爱意了。但是,我是不会跟你们去的,不过,你们可以到我住的地方来。”

姑娘说完,就把自己的绣花腰带截做两段,分别送给甲楚和松拉,作为定情之物。

原来,美丽的姑娘就是吉玛女神,她是上天的女儿,就住在吉玛山上。

甲楚和松拉依照姑娘的约定,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别到吉玛山上,和姑娘相会。这样,吉玛女神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儿女,他们都随着吉玛女神一起生活。吉玛女神从上天那里带来了猪、马、牛、羊这些牲畜,还从上天那里带来了荞麦、燕麦、高粱、青裸、稗子这些作物的种籽。吉玛女神和她的儿女们勤勤恳恳地劳动, 日子过得富富足足。

后来, 甲楚和松拉老死了,他们就变成了甲楚山和松拉山,相伴在吉玛山的左右。

吉玛人都是吉玛女神的儿女,朝母节就是吉玛人祭拜女神的节日。

陆洁是由泽玛吉陪着,去往吉玛山的。临出门前,泽玛吉将陆洁打扮了一番,给她换上了一身吉玛女人的服饰。白长裙,蓝头帕,花腰带,脖子上还戴了一条色彩斑驳陆离的贝壳项链。

泽尔车见了,眼睛一亮,不禁惊奇地嚷道:“陆,漂亮,穿起我们吉玛人的衣服。当心,做哦耶,吉玛小伙子会找你的!”

陆洁听了,开心地回答说:“好啊,我也正想找个可意的依塔呢。”

吉玛山下的梦姆湖畔,是举行朝山仪式的地方。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各个寨子里的吉玛人就开始向梦姆湖畔汇聚.到了正午时分, 由达曼大巫师主持的祭山仪式就开始了。

陆洁虽然穿着吉玛人的服饰,置身在那些念念有词,专注地向母亲山祈福的人群中,但是她的心内却另有所思。

陆洁想的是于潮白的札记,那札记中有一段关于朝母节的记载。就是在朝母节上,于潮白结识了他的哦耶。如果于潮白此时就在吉玛山,那么今天这个日子,于潮白不会不来。

陆洁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只见吉玛山下,万头攒动,随着如潮的诵咏声,人们时仰时俯。那情景,犹如山风在摇动着无边的密林。

陆洁轻轻地叹了口气,唉,要想在无数晃动的树叶中寻找到一个熟悉的叶片,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祭拜仪式结束之后,就开始了各种欢乐的喜庆活动。

泽玛吉间陆洁:“陆,你想到哪里玩?”

陆洁不假思索地回道:“歌场,当然是歌场。”

于潮白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应该是歌场。于潮白喜欢唱歌,他与他的哦耶就是在对歌时初识的。

“唱歌,你也喜欢?好的,我们去。”泽玛吉显然也喜欢那儿。

弯牛角上扎着花环,蓝头帕上扎着花环,花搭的棚架,花扎的洞穴,还有那些如花的男男女女们……吉玛人的歌场花团锦簇。

泽玛吉拉着陆洁的手,两人一起挤进了歌场。那些出场对歌的男女,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每逢新人出场,陆洁都要仔细地对那些新面孔观察一番,然后再把注意力投向周围的人群。

于潮白在哪儿呢?

宛如微风掠过树林,人群里忽然发出一阵轻微的**。一位吉玛女人站在了花棚下,她丰满的腰身将飘垂的白裙撑持得像一穗成熟的包谷,海子一样的蓝头帕,彩虹一样的花腰带,还有那黑玛瑙般的眸子和红玛瑙似的一对耳坠!

一切都和于潮白在札记中描写的一模一样。

她是采尔珠。

没错儿。

于潮白还会出来和她对歌么?

“你的妹妹真漂亮。”陆洁不由自主地对泽玛吉说。

“她美,她的依塔最多,她最调皮。”

一个“调皮”,就包容了泽玛吉对妹妹的全部品评。说这话的时候,泽玛吉的语调里满含着得意和赞美。

陆洁默然。陆洁沉浸在对那“调皮”的想像之中,陆洁仿佛看到了在若明若暗的月色里,那些骑着走马,行色匆匆的男人们。他们都在赶往采尔珠的花楼,他们都是采尔珠的依塔。

在这支人群中,竟有于潮白。

在陆洁熟悉的生活里,那些风流调镜的男人们,每每会以拥有众多女性的感情而自豪。可是在吉玛人这里,一切全都翻转了,美丽的女性以占有众多的依塔而骄傲。

陆洁不能不心生感慨。

随后的情景仿佛是在印证泽玛吉对妹妹的评价,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轮番地站出来,想用歌声来赢得采尔珠的欢心。

采尔珠也用歌声来回答他们,那都是些诙谐的拒绝与奚落。

陆洁不由自主地分享着女性共有的那份自信和得意,她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一种被人注意的感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那种感觉并没有触及肌肤,却能够直达心内,它就像草丛里的兔子感觉到天上有鹰,萍叶上的跳蛙意识到水里有蛇一样。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泽玛吉,我觉得,有什么人在注意我。”陆洁忍不住低低地对身旁的女伴说。

“陆,那是你漂亮,你的笑声脆。泽尔车说得对,有人会找你做哦耶的。”泽玛吉半是打趣,半是认真。

陆洁笑着摇了摇头。

又一个吉玛男人走到花棚前了,这是个荆悍的汉子,他半袒着一件藏人的反板黑羊皮衣,头上歪戴着汉人的礼帽。帽沿下有一道粗大的长疤,从眉梢一直贯落在棱角分明的嘴角处。

那汉子开口唱了,他的嗓音是沙哑的,犹如金沙江峡谷里的崖壁一般,显露着磷嶙峋峋的枪桑。

那汉子唱完,采尔珠竟忘了对答,只顾望着他,仿佛有点儿发呆。

就在这个时候,陆洁忽然又感到了背后的目光。那感觉犹如粗毛毡蹭在光背上,让人一阵一阵地刺痒。

陆洁蓦地回身,果然,直觉没有欺编她,不远处的一棵乌木树下,有一个身穿吉玛服装的男子正在向她张望。乌木树的枝叶在那吉玛男子的脸上遮出一片阴影,使得陆洁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孔。

那吉玛男子注意到陆洁在向这边张望,于是偏转头,缓缓地折身而去。

“泽玛吉,就是那个人。你瞧啊。”

陆洁想把那个男子指给泽玛吉看,可是她发现,原本被泽玛吉拉着的那只手现在是松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泽玛吉已经离他而去。

“泽玛吉,泽玛吉!”陆洁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

“陆,陆,我来了。”泽尔车笑吟吟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你姐姐呢,她到哪儿去了?”

“蜜蜂要伴着花朵,依塔要伴着哦耶,泽玛吉少不了会有人伴她。”泽尔车说,“陆,陪你,我来吧。”

陆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赶忙向采尔珠那边张望,果然,那个戴礼帽的剿悍男子已经不见了,采尔珠呢,也正离开花棚,看样子是要钻进旁边的林子里。

不能让采尔珠消失,她是寻找于潮白的线索。她在哪里,于潮白就可能会出现在哪里。

“我要找采尔珠,”陆洁急急地说,“我想到采尔珠那儿去,我喜欢她刚才唱的那首歌。”

泽尔车就向花棚那边挥了挥手,高声地喊:“三姐。”

听到喊声,采尔珠在那片树林边上站住了。

陆洁立刻和泽尔车一起跑了过去。

陆洁说:“采尔珠,你刚才唱的那支歌真好,我想记下来。”

“好多人,都喜欢过我的歌,要记我的歌。”直爽的采尔珠骄傲地晃了晃她的蓝头帕,“到我家,以后。唱三天三夜,给你。”

采尔珠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大眼睛向旁边的树林瞥去。

看得出来,采尔珠的心思牵挂在那片树林里。

浓密的树林间,有灌木丛在晃动。显然,那是有人在等着采尔珠。

陆洁的心里一阵悸动:是谁在那里?莫非是于潮白吗?

采尔珠笑吟吟地道了别,然后独自走向那片灌木丛。

陆洁呆呆地伫立,望着采尔珠的背影消失在浓密的枝叶中。片刻后,陆洁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跟了过去。

“陆,你这是要到哪儿?”泽尔车在身后喊。

灌木丛拖着陆洁的脚,树枝剐了陆洁的脸.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走进了林子里。

一阵微风吹过,陆洁觉得清醒了。她用手抚了抚烫热的脸颊,忽然嗅到了一股似乎熟悉的气息。陆洁吃力地将注意力聚拢,想要弄清这种熟悉的性质。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出,这种熟悉曾经在记忆的何处驻留。

“陆,林子很大。会走丢的,你一个人。”

泽尔车出现在她的身后,担心地说。

是啊是啊,林子很大,到哪儿去追他们俩呢,陆洁自嘲地想,浑身一软,她顺势坐了下来。

“你瞧,这儿的草多软多厚呀。”陆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着那些绿茵茵的野草。

当又厚又软的绿草被抚动的时候,那个白中透黄的香烟头就像隐在厨房垃圾下面的嶂螂一样出现了。

陆洁心中顿时一片豁亮,原来,方才那股熟悉的气息就是这香烟味儿。

陆洁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香烟头拈了起来。

“散花”牌!细细的过滤嘴儿上,清晰地印着香烟的商标。

这是于潮白不离嘴的那种内地香烟。在这边远的吉玛山,不会有第二个人再抽它。

一切都明白无误:于潮白在这儿,于潮白方才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