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洁不会忘记于潮白那特有的体息。

就像马嗅闻和依恋草原,鸟嗅闻和依恋蓝天一样,陆洁曾经无数次地把头埋在于潮白的胸前,陶醉在对方温暖的体息中。人的体息是大自然妙不可言的杰作,大自然这个高明的艺术家绝不重复自己,它将每个人的体息都造成世间仅存的绝版,因此使他们成为各自独一无二的标识。在陆洁的嗅觉中,于潮白的体息有些像林间的雪松,既有松屑的散淡,又揉着松脂的腻厚,当然,还杂入了烟草的芬芳。这绝无仅有的体息对于陆洁来说,有着难以言说的魅力。当它们丝丝缕缕地沁入陆洁的肺腑时,陆洁就会软弱无力地将头垂靠在于潮白的胸膛上,醉酒一般地松弛。

这样,陆洁就能听到一颗心在血肉的城廓里勃勃地跃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对方那颗心熟悉而又亲昵,似年伸手可及。两个人仿佛是融通的,肌肤和肌肤,心和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会觉得对方那颗心陌生而又疏远,犹如隔着一条条笼栅,根本无法接近。你只不过是你,我则永远是我。

两种感觉都同样的真切,同样的强烈,这使得陆洁不能不在迷惑中生出感慨: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为什么那感觉竟如此截然不同?

当陆洁从医学院毕业,就要分回家乡那座滨海小城的时候,她曾经和于潮白在“小盒子”里最后一次**。在他们双双满足和疲累之后,于潮白翻躺下来,望着粉块斑驳的天花板说:“你走了,这个‘小盒子’也该退掉了。”

“你留着它嘛。还会有别的女人来。”陆洁尽力轻松地笑。

“不,它是你的。你不在,我没有必要再留它。”

陆洁忽然觉得嗓子发紧,她从被单下探出了身子。

“你要做什么?’,“渴,想喝水”

“当心受凉,我来我来。”

于潮白钻出被单,起身为陆洁倒水。

望着男人那碑石般的后背,陆洁愣住了。

当初,他们彼此约定,两人只是相伴一程。如今,这一程已经到达了终点,从此之后,他们将相背而去,各奔前程!

第二天,他们两人亲手处理掉了那个“小盒子”。陆洁将属于她的那些东西一一收拾起来,她的全部家当仅只装满了一个不大的软箱和一个小小的背囊。呆呆地打量着自己的那些“细软”,陆洁这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属于她的东西,竟少得如此可怜。

那些床板、小桌什么的,本来就是在旧家具市场买来的,现在又廉价处理给了收购旧家具的人。当那些用熟了的东西被人从“小盒子”里抬出去的时候,陆洁不觉黯然神伤,心内竟生出一种生离死别般的哀痛。

装饰两个窗户的花布窗帘被摘掉了,裸了的两扇旧窗顿时显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当他们两个人就要离开空无一物的“小盒子”的时候,陆洁最后一次站在了那个孤零零的水龙头和接水池的前面,呆呆地不忍离去。

在往昔那些甜美的日子里,陆洁曾经无数次地在这里洗浴和劳作,那些情景恍如昨日。此刻,陆洁又下意识地拧开了水龙头,水哗哗啦啦地打在她的手心里,不停地给她,给她,似乎给了她许多许多。然而,转瞬间它们就无可挽回地从掌心四周和指缝间溜走,让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于潮白叫了一辆出租车,送陆洁到火车站。他们俩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看着车窗外不断逝去的景物,陆洁心里油然生出了难以割舍的留恋。

陆洁变得神情茫然,不知所措。每当不知所措的时候,陆洁就会吃东西。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咀嚼,不管咀嚼的是什么,似乎咀嚼就是一种最好的行动选择。

那一刻,不知所措的陆洁把手伸进食品袋,摸出了橘子。

她仿佛无意识地将手中的那个圆润东西撕裂,杂揉在一起的那股酸甜便迸发了出来。

“别吃。”于潮白伸手将那橘子拿了过去,“吃凉东西,你会咳嗽的。”

声音很动人,是那种能将人融化的带着磁性的浑厚。

于潮白从食品袋里又取出两个橘子,然后将夹克衫的拉链打开,于是那两个幸运的橘子就惬意地贴在了他温暖的胸口上。

后来,后来,陆洁把她的手探进去,拿出了那两个温暖的橘子。

后来,后来,陆洁拿出橘子,却没有吃。她说她困了,于是她像橘子一样,把脸埋进了于潮白的怀里。

陆洁深深地嗅闻着于潮白的体息,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嗅闻,陆洁想让自己的嗅觉留下对于潮白最后的记忆。

陆洁溺水般地吸了又吸,她没有想到,气味竟然也可以如此地感伤如此地痛!

陆洁想哭,想哭着永远睡在那里。

等一会儿,就要上火车了。在火车的卧铺上睡一觉,就回到了陆洁的家乡,那个滨海小城。那里不再有“小盒子”,不再有装在铝饭盒里的饭菜,也不再有体息像雪松一般的于潮白。

永远的站台。永远的离别。

一辆将把陆洁带往那些“不再”的火车缓缓地开了过来,陆洁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我走了,保重。”

陆洁的脸上挂出轻松的笑。她抖了抖头发,仿佛抖落了往昔的沉重,从此,她将面对一片无所负载的轻松。

“保重。”于潮白也轻松地挥挥手。

他们俩都用那种轻松,来向对方验证彼此都信守着当初的约定。

这是约定好的结束,约定好的分离,约定好的轻松。

好了,一个立在站台上,另一个站在了车厢的铁门内。

彼此投送着微笑,隔着那段最初的距离。

开车的铃声响了,列车员就要关上车厢的铁门。就在这时,陆洁忽然从车门内跳了下来。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陆洁紧紧地抱住于潮白,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湿流流的吻。

于潮白的回吻和抱拥都是沉重的,陆洁感到了它们的混乱。

当列车开始缓缓移步的时候,陆洁才奔跑着随它而去,她满脸都是眼泪,犹如被雨水打湿了一般。

带着那湿流流的印象,于潮白踊踊地离开了杂乱的车站,回到了他那规范的家。

当天晚上,于潮白守着饭桌,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许多酒。妻子彭磊有些担心地问:“今天是怎么了?”

于潮白无精打采地说:“一个来进修的老师走了,是个挺不错的搭档。”

彭磊就安慰他:“走了就走了嘛,还会有新搭档。”

于潮白听了,偏过脸苦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妻子那宽宽的脸。

“还会有新搭档?唉,是呀是呀,还会有新搭档。”

喝多了酒的于潮白第二天早上一直在**睡徽觉。当然,即使不喝酒,于潮白也总是睡徽觉,而妻子总是准时骑上自行车,到机关去上班。门铃就是在于潮白朦胧的徽觉里响起来的,于潮白睡眼惺松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刚刚指向八点四十,那也就是说,妻子走了还不到半个小时。

于潮白跟着拖鞋,伸着懒腰,神情颓然地去开门。

走进来的竟然是陆洁。

床铺不用整了,被子不用叠了,正好接着睡。似乎冥冥中有一双手,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切。

那一次,真是新别胜久婚。

狂热而迷乱的沉溺之后,于潮白疲惫地从**坐起来,燃着了一根烟。

在环绕不去的烟雾里,他郑重地对陆洁说:“你等着,我娶你。”

梦姆湖笼着半沉半浮的烟雾,它们是湖上氮氢的水汽和湖畔的髯火汇成的。一堆又一堆的髯火旁,环围着欢乐的吉玛男女,他们手拉着手,不停地唱呀跳呀蹦呀。他们宛如一群马鹿,在绿茵茵的草坡上撒着欢,他们像是一群鸦雀,在蓝湛湛的空中盘旋和追逐。树的手臂摇着,风的嗓门吟着,那一刻,人和身边的万物是如此地和谐,展现着一派来于自然合于自然的汇融。

陆洁虽然穿着吉玛人的服装,可是她总觉得她与这些自然的儿女们之间,仍旧存有一种心神的疏离。她独自站在一边,默默地充当着旁观者。

她想,在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和她的状态大致相同,那就是于潮白。

虽然陆洁试图在人群里发现于潮白,但始终未能如愿。

当暮霭快要降临的时候,一个英俊的吉玛男子来到了陆洁面前。那男子伸出手,向陆洁说了些什么。碎不及防的陆洁在慌乱中未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却身不由己地也向对方伸出手,作为回应。

这样,陆洁就被那吉玛男子牵到了髯火边,加入了唱着跳着的人群。

最初的无措和笨拙很快就消失了,甩手、摆腰、扭胯、踢脚……不知不觉中,陆洁就轻松地做出了那些动作。其实,要做到这一切原本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放松,就能忘我,只要忘我,就能融合。当你的心神与周围的人们融合了,形体动作的融合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蹦蹦跳跳的同时,陆洁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唱了起来。起初,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到了后来,她自己的那个声音消失了,在她耳鼓里回响的,只是一个宏大的、滚圆的、由许多声音合在一起的汇融体。

融入自然、归于自然的陆洁此时显得格外动人。

片刻后,陆洁发觉她被映在了那个英俊的吉玛男子的眼睛里。那男子的眼睛宛如一乱清水,陆洁的面影就在那水里闪晃。

陆洁感觉到对方那只与她相握的手在缓缓地向下滑落,滑落,于是,陆洁的小手指就被握在了那男子的手心里。

握了松开,松开了又握,一连做了三次。

陆洁不解,好奇地由他为之。

这样握了之后,男子对她笑了。

陆洁也下意识地望着他笑。

“嘎!”

那男子雄鸡般地欢呼了一声,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将她抱起来。

就在这时,泽尔车忽然兴高采烈地叫着,喊着,从湖边跑了过来。

“陆,陆,快,消息,好。到这边来呀。”

陆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向那吉玛男子道了歉,便转身去了泽尔车那里。

“陆,我说了你。见你,达曼大巫师。”泽尔车指指自己,指指陆洁,然后又指了指远处。

陆洁明白了,泽尔车是说,他和达曼大巫师谈妥了,达曼大巫师愿意见她。

“哟,太好了,快走呀。”

陆洁一下子拉住了泽尔车的手。泽尔车瞥了一眼被牵住的手,微微地笑了。

他们俩就那样牵着手走。

走了几步,陆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停下来, 向身后看去。方才拉着她跳舞唱歌的那个英俊的吉玛男子此刻还站在那儿,正远远地向她张望。

陆洁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那是谁,怎么回事?”泽尔车疑惑地间。

“我正想问问你呢,”陆洁说,“刚才是他拉我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就握住我的小手指。握住又松开,握住又松开,这是怎么回事啊?”

陆洁拉着泽尔车的那只手, 比画了又比画。

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从泽尔车的目光中倏然掠过,“唔,看上你了,陆。他想要你,要你做哦耶,夜晚,上女楼。”

泽尔车的语气和目光都是认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听了这话,陆洁吃了一惊。回身再向那边看,只见那吉玛男子依旧呆立着。那男人发现陆洁和泽尔车拉着手,指指点点地一起向他张望,于是终于扭转头,怅然离去。

“唔,不该来,我,不该陪你。他以为我们俩。”泽尔车指指陆洁,再指指自己。

陆洁没有说话,她独自默默地回味着方才发生的那些蹊跷的事。

于是,泽尔车赶快安慰她:“别,陆。只要他还,会上女楼找你。”

陆洁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眼前就跳出了月色朦胧的山野,跳出了在马上匆匆骑行的人影。

“不不不,我可不。”

陆洁笑着,频频地摆着手。仿佛那男子已经举起腰刀,吱吱呀呀地挑响了女楼的木窗。

“瞧你吓的,陆。不愿意,不开窗不开门就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泽尔车分明有些快慰。

陆洁和泽尔车在湖边见到了达曼大巫师,大巫师肩头披着黑毡,蹲踞在一个长满菌菇的断树桩上。那模样,犹如一只从天而降的怪异的大鸟。

达曼大巫师的手中握着一根巫棒,那根木头色泽紫黑,犹如被烟熏火燎过。棒身上雕着一对粗糙的男女图案,他们互相盘绕着,从棍尾一直绕到棍顶。

陆洁目不转睛地盯着巫棒看了又看,心里不禁暗暗称奇。

这根巫棒和于潮白书房里的那根比起来,除了稍长一些稍粗一些,望上去简直是一模一样。

陆洁向大巫师表示了恭敬和间候,随后就转入了正题。

达曼大巫师探究地望着陆洁说:“听泽尔车讲,你是研究草的?”

“对。我来,是要向大巫师请教一种草。”

“断念草,大巫师。她要问的是断念草。”泽尔车说着,恭敬地垂下头。

“哦,你问的是它们。”

达曼大巫师随手向地上抓了一把,然后平举在眼前。于是,那些叶茎柔韧细长的断念草就在他的指缝间伸展出来,在风中飘飘抖抖,犹如一束束被吹拂的长发。

“吉玛山,到处都是,断念草。就像,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

达曼大巫师缓缓地说着,他先是俯下身,用巫棒在地上画了一个弧,继而又抬起头,仰面望着天。他手中的巫棒也随之扬起,在空中画出一个圆。

陆洁就在那俯仰之中,感觉到了一种博大。仿佛那草那人,已从地上漫延而去,一直延展到了无边无际的天空。

片刻之后,陆洁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话题也回到了切近的问题上。

“大巫师,听说这种草可以断掉男女之间的思念?”

“这世间,男人,女人,缠着。”

达曼大巫师喃喃地念着,他闭上眼,把巫棒抬了起来。巫棒在空中慢慢地转着,于是,巫棒上雕着的那对男女就像螺纹一样,周而复始地绕动不已。

陆洁看到了,陆洁生出了感悟。

“缠缠绕绕,恩恩怨怨,真是永远不得解脱啊。”陆洁喃喃自语。

达曼大巫师睁开了眼。

“男人,女人,离开了,不行。合在一起,不行。”

“那该怎么办?”

“合,要合的时候。分,当分的时候。不依赖,.谁也不。

不纠缠,谁也不。就是这样,我们吉玛人的家。”

陆洁听了,恍然大悟。

可不是么?吉玛人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吉玛女人不依赖相爱的男人,吉玛男人也不依赖相爱的女人。他们彼此不依对方为对象组成家庭,他们彼此保有着各自的独立,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因情在而在,因情了而了。

自然。单纯。吉玛男女的情爱关系,因此而显出一种独特的美质。

“吉玛人也会陷在感情里,彼此纠缠不已吗?”

“会,”达曼大巫师将尖尖的巫帽点了又点,“迷症,这就是。”

“这迷症能治么?”

“能。断念草,和这种, 回魂根,煮水喝,就好。”

达曼大巫师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皮袋囊里拿出一个硬硬的块状物。

陆洁看得出来,这是一种植物的块根。它和脚下的大地一样,都是精红色的。

“达曼大巫师,我能从你那儿得到这种治迷症的药么?”陆洁请求说。

“来,拿着。你不是从我这儿得到的,是从大地那儿,是大地给你的。”

达曼大巫师一边说着,一边从皮袋囊里又掏出了一些块根。

陆洁把那些植物的块根托在掌心上,细细地端详。这些块根的外形和颜色都像土块,像是那些从大地上捡拾起来的土块。

达曼大巫师说得对,它们是大地的赠予。

在夕阳的余晖里,大地渐渐变得朦胧起来,大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渐渐变得朦胧了。晚风温柔地抚着湖边的草木,于是,那些草木就在抚爱中低吟不已。

低吟的大地充满了爱意,那些被爱意陶醉的吉玛男女们摇摇晃晃地拥吻着,他们卸去了身体以外的赘饰,以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本来面目,向湖水中做着本原的回归。

那个时刻,陆洁的心宛如冲洗过一般洁净.她沉醉地观望着温柔的大地。起初,她只是在视觉上感到有些异样,片刻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在**的自然景观中,出现了**的自然人。它们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美好,让人心中不能不生出一种深深的感动。

陆洁就这样痴痴地在达曼大巫师的身边呆坐。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下落,那些男男女女们影影绰绰地从湖水里升起来,双双对对,相拥着走向湖畔的树丛。

他们要在大自然中, 自然地完成人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