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 星期六晴

上作文课,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题目《我的爸爸》。杨老师,你为什么要出这个题目呢了周小英把身子转来转去地到处说:“我爸爸是市劳动模范,上星期天,电视里有他一个很大的镜头。”龙龙大声地间杨老师:“我爸爸出国访间去了,还能写他吗?”杨老师马上回答:“能,当然能!”同学们都喜欢这个作文题目,只有我不喜欢,我生伯别人会看见我眼睛里有眼泪,就把脸伏在胳膊弯里。我交了白卷。下课后,杨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写作文?我很委屈,也很生气,很凶地回答她:“我爸爸死了!我没有爸爸,怎么写这篇作文全”杨老师说:“你爸爸死了,更应该写些文章纪念他呀。你想他吗?为什么想他?想他的哪些事?把这些写下来,多好哇。”我真是又后悔又着急,抓住杨老师的手问:“杨老师,能让我带回家去做作文吗:我想爸爸,我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写呢又”杨老师真好,她同意了。

吃过晚饭,妈妈说,外公外婆从美国托人带东西给我,她要到那个人家里去取。平时,妈妈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带着我,今天,她没有说要我去,我也没吵着要跟她去,因为我要写作文了。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长,但都是非常愉快的。我该从哪件事开始写起呢?

——蔚蔚日记

她坐在一张颜色发黑、椅把上积着发亮的油垢、椅背上补着一块旧草席的藤椅上,身子稍微动一动,座下就吱咔咔地呻吟起来。幸亏她生性好静,二十多年的银行工作,训练了她能够长久地保持一种姿势地坐着不动。她只是心中暗自发笑:实在难以相信,那么生气勃勃、仿佛浑身每块肌肉都凝聚着用不完的精力的晓岱,竟然能够坐在这样一张摇摇欲堕的旧椅上吃饭、看书、写论文!

这张旧藤椅是晓岱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

她比晓岱跟她约定的时间稍稍晚了五分钟欺响了门铃,这点矜持总还是需要的,否则会被人看作是迫不及待,或者是轻浮。门开了,晓岱的手从胸口往外划了个漂亮的弧形,乐呵呵地说:“请请请,心如姐你姗姗来迟,我们陈兄可等急了呢。”

她心里填怪他说话没有分寸,头一次介绍她和人家见面就开玩笑。但是她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地挂着清高的淡淡的笑,她的眼角扫到了一个人影,着一身藏青的华达呢中山装,坐在那张旧藤椅里面的身体略微有些显胖。

晓岱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对不起了,陈兄,请让位吧,优待女同胞嘛。”他手忙脚乱地把一厚叠杂志报纸搬到地上,腾出了一只方板凳,拖着陈兄胖胖的身子往上面按,又指着旧藤椅对她说:气心如姐,我只有这么张宝座,别嫌弃,请坐吧。”他自己就往靠墙的、被褥凌乱的小钢丝**一靠,然后满惬意地笑嘻嘻地说:“喝茶喝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抿了抿弧线优美的嘴唇,放在她面前的茶杯象是著名的景德镇瓷器,乳白的瓷壁细腻光滑,隐隐地透出杯中黄绿色的茶叶,衬得壁上那对墨虾似乎活了起来。这么只好茶杯却没有盖,白白地让含着清香的热气化作缕缕白烟飘去。她发现捏在那位陈兄胖乎乎的手中的是一只最普通的玻璃杯,而晓岱自己,竟然是用一只!”口瓶当茶杯。

这个晓岱,听他讲起他的那些雅典、佛罗伦萨、波希米亚以及华盛顿、杰斐逊、林肯,他是那样的脉络分明、有条不紊,也许每个人的脑细胞中,总有某一些部分特别健全发达,而某一些部分特别地衰弱。

不过,对于晓岱的这种马虎的生活习惯,她并不觉得难堪,反而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她不愿意深入地探究!”生这种感觉的心理原因,她只是尽情地品尝由这种感觉而带来的混着几丝惆怅的宁静和愉快。

晓岱这间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最显眼的东西就是这张宽大得几乎占去房间的三分之一空间的书架,式样和规格都是眼下市场上少见的,据说,是晓岱父亲生前所用。那位著名的考古学家在上级机关宣布为他平反昭雪后不到两星期就因脑血管破裂而去世了。他留给儿子的遗产是成堆的书和这张大书桌。

此刻,隔着书桌上东一叠西一堆的书籍稿纸,她感觉有一束不冷不热的目光迟疑地、却是固执地在她的脸上徘徊着。她心里很不舒服。她知道自己的鼻梁周围有几滩明显的雀斑,那是生蔚蔚时留下的。

何必呢?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又不是小青年谈恋爱,何必那么仔细地观察面容呢?

见面之前,晓岱已经如实地介绍了双方情况:她,邵心如,四十二岁,丈夫病逝已三年,身边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他,陈天俊,四十四岁,和前妻离婚已五年,没有子女。

“喂喂,都别装哑巴呀:认识了,天南海北地谈谈嘛。陈兄,你现在忙点什么呀了”晓岱打破了有点尴尬和紧张的气氛。

气……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闲不下手,现在办事,投手举足间总象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你……”陈兄用几乎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谈论起他正在参加的DWJ-81型静电电位计的研制,他的语音浑浊,似乎沉淀着什么很重的杂质,让人听了有一种压抑感。

陈天俊?她觉得有这么个响亮的名字的人不应该是眼前这样……貌不出众,甚至有点窝囊。她相信灵感。

那年她刚二十三岁,象一株含苞欲放的出水莲花。娴静、纯真、细致、勤勉,她被评选为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的先进工作者。

二十年的分分秒秒,大多数都遗忘了,只有那一天,在头脑中印得如此清晰。

近中午时分,储蓄所营业柜台前的人渐渐减少了,她松了口气,用手背撑住额角稍稍休息片刻,听着同事们忙中偷闲地说些轶闻趣事,她喜欢听,从不插嘴。

“同志,取钱!”有一张存折从高高的柜台外一下子伸到她鼻尖下。

职业习惯,她从不仰面看顾客的脸,只稍抬眼皮,从一只手指很长的手中取下存折。

“一千元,全都取出来!”她间着,无意识地漂了下存折上的姓名……尧禹?好大气魄的名字,她马上想起小时候看小画书中看到的三皇五帝气宇轩昂的模样,她不由得仰起脸来,站在柜台外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好英俊的面容!

“再晚半年,就能多拿百分之二的利息呢!”她莫名其妙地变得如此殷勤和温柔。

“不不,我有急用……”他说。

他取完钱走了,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她觉得他的外貌气度象一位音乐家,可是他偏偏是个工程师……

尧禹,她死去三年的丈夫,比眼面前的这位陈天俊帅多了。她忽然觉得心神恍惚,有些惴惴不安,她觉得尧禹在冥冥之中看着自己,仿佛在问自己:“诀别时,你抱着我的身体协哭,连连叫:“尧禹,尧禹,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只有你,只有你呀……今天,你怎么把我忘了呢了”她的背脊上渗出一片冷汗。

“心如姐,你思想乘无轨电车了吧了陈兄在间你话呢。”晓岱叫她,半开玩笑地埋怨她。

一时间,她简直无地自容,羞愧地欠了欠腰,说:“……实在有些头晕……”

“心如姐,你是嫌我这房间狭小气闷吧?对对对,你们应该到马路上去散散步!陈兄,快行动起来,别赖在这儿,妨碍我写论文。”晓岱从**蹦起来,一拍掌,嚷嚷。

她想拒绝,可是陈兄已立在门边上了,晓岱扯着她衣袖把她拖了起来:“心如姐,你们都不是第一次谈恋爱,有经验的,这是最正常的事,何必扭扭捏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她是无法拒绝晓岱的。

下楼的时候,晓岱拉她落后一步,悄声说:“陈兄是厚道人,我了解,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戒备。我总是帮着你的呀。”

她感激地捏捏他的手。

“噢,老天特意安排的良辰美景,你们看,月色正好。”晓岱送他们到大门口。

她看见天上有一颗星星,被云遮住,很淡很淡,那就是她心中的尧禹,她想。还有一颗星星,落在云外,很亮很大,那决不是身边的这位陈天俊,她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