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真是不错……”

“嗯……”

从晓岱家出来,他们踏上了肇家滨一带的绿化大道。虽然时值乍暖还寒的二月末,常绿的矮冬青和黑松、柳杉、扁柏却为恋人们搭起了天然的隐蔽所,那遮掩在树荫里的石凳上都是一对一对的年轻男女……幸亏路灯光被树叶筛挡得很淡很淡,否则让人看见两个额头眼角镌镂着丝丝细纹的中年入闯进这夏娃的禁地,岂不要笑落大牙了。

“象是过了立春吧?天气还不见怎么转暖,你冷吗?”

“唔……不……”

她感觉到他说话时人凑近了,本能地朝边上退让了一步,“哎哟——!”路边有人尖叫起来。想不到暗黝黝的矮冬青背后坐着一对拥抱着的男女,她踩着那姑娘的高跟鞋鞋尖了。她慌得心评悴狂跳,懊恼还加点怨恨,不知道恨自己还是恨边上走着的那位。她急速地加快了脚步,贴着绿化带的铅丝栏杆拚命地走,她听见身后他的踢蹋踢的脚步声,这个人真怪,不间缘由就跟着自己疾走。她象是在逃避什么,而他却象是在追赶什么。她的脸烦不时地被柳树的枝条抽打着,柔软的枝条上已经鼓起了褐色的米状的芽苞,抽在皮肤上,结实而隐隐作痛。

他们很快就穿出绿化带,拐到宽敞的衡山路上了。她走得气喘吁吁,渐渐收稳脚步。他便又和她平排了。她松了口气,他也吁了口气,象是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希望。

“晓岱都对你讲了吗?我的各方面的情况……我离婚后,再也没见过她的面……我现在独自一人住在八仙桥附近……有个妹妹,在天津工作……我是六四年从华纺毕业的,分到研究所……前年评上工程师了……”

他的沉闷的语调使她烦躁,长长的话篇中只有“六四年”引起了她的听觉反应。她永远不会忘记六四年的,那一年,她结识了风流调倪的尧禹……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嗓。

“噢——起风了,你冷?”

“不!”她讨厌他这般殷勤,她心里恨恨地间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跟这个陌生的男子出来兜马路呢?而且还象做贼似的,瞒过了婆婆和女儿。她的婆婆一向把上门替她介绍对象的人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的女儿把爸爸生前替她买的东西无价宝似地藏着!

万一被什么熟认撞见了怎么办?这个念头象一瓢冰水从头浇下,她完全知道有关一个守寡的中年妇人的生活秘闻将会在人们心中引起如何的震动,她也知道流言蜚语会如何迅速而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原本的面貌!

尧禹刚病逝的那年,她象是被暴雨打拆了翅膀的鸟儿,她象是被酷日烤干了水分的草儿,衰竭了,枯萎了。她的脸变得灰白而干燥,背也微微地何楼起来。上班的时候,她正在拨动算盘珠或者正在清点钞票的手指常常会不知不觉地停顿下来,脑子里出现一片孤寂的空白。领导上听了群众的反映,怕她搞错账目,就婉言劝她请一段病假,在家休息休息。她不愿意,她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屋里角角落落都充溢着尧禹的影子,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害怕看女儿酷似丈夫的面孔。她所在的储蓄所范围不大,安在过道里的电话铃一响,全所的人都能听见。好几次,她一听见那刺耳的铃声,就会神经质地跳离座位朝过道里奔,她总以为那是尧禹打给她的电话。尧禹活着的时候,每天近午时分都会拨个电话给她,温柔地说一句:“下班早点回家,过马路小心汽车。”这在同事中间传为佳话,谁都知道她与尧禹夫妻感情极好。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许多人背地里议论:“邵心如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赶快帮她重新找个男人。”于是,热心人不断到她身边嘀咕:某某某老婆在“文革”中死了,到现在还没有续弦,人满厚道,家底也不薄。某某某的右派间题平反啦,补了工资又分了房子,虽年纪大些,可还是童男子呢!一开始她听归听,客气地谢绝会面。说的人多了,她便烦腻了,不等人说完便回绝。“我不想考虑这个间题。”背后就多出了许多闲言碎语:邵心如脾气变怪僻了;邵心如眼角太高了,一个拖着个女儿的寡妇,还能找什么样的风流人物呀?

储蓄所新分来一位财经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小伙子三十二岁,一表人才,读的书多,很富有人情味。他一来,便成了储蓄所几位待嫁姑娘追逐的对象,他的办公桌抽屉里经常会出现不知谁塞进去的白煮鸡蛋和电影票。大学生很冷静,对谁都是和和气气、亲亲热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祸不单行,尧禹去世不满周年,蔚蔚突然得了急性肺炎,邵心如真是一筹莫展呀。女儿象父亲,个头高,她背都背不动,硬撑着拖着蔚蔚到附近地段医院打了两针,配了点药,回到家,她觉得自己心力交瘁了。这时,婆婆带着满腹疑惑告诉她:“有人在喊,邵心如的传呼电话。”婆婆的目光刀子般地在她脸上刮来刮去,她自己也感到奇怪,除了尧禹,还有谁会打电话给她了不要说全上海,就算找遍全中国,她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胆战心惊地去回电话,十分震惊,原来是储蓄所的那位大学生打来的,她差点没把话筒摔掉。

“喂喂,召卜大姐,今天你请假,听说是你女儿病了?喂喂,病重吗?哦哦,我是到所长那儿抄了你的地址,查着电话号码的。喂喂,我的舅妈是!”慈医院小儿科的医生……喂喂,孩子的病可马虎不得,我来帮你,我带你去找我舅妈……下午我调休……”

咔嚓,电话挂断了,她象堕入雾海,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了什么。

婆婆为了孙女的病,没有见怪年轻的大学生的冒昧登门和热心相助。大学生叫了一部机动三轮车,让邵心如抱着蔚蔚坐进去,自己却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在医院里,挂号、付账、取药,都是他在东奔西跑地忙。蔚蔚躺在观察室里注射葡萄塘液,他不肯回去,和她一起守着,直到晚上十一点,蔚蔚烧退了些,他才陪着她」,抱着蔚蔚回了家。他送她们到大门口,说时间晚了,不上楼去了。又说:“你安心在家陪蔚蔚,单位里的事不用担心了,我会替你请假的。”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邵心如才想起:他从下午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他的自行车攫在医院里了,这么晚,还有公共汽车吗?她没有请他喝一滴水,连谢也没谢一声!她的冰冷的荒漠的心里有一个暖得让人头晕的东西在悄悄地**着。

一个星期以后,蔚蔚的病大致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和婆婆商量,为了答谢大学生的帮助,她想请他到家里来吃顿便饭。蔚蔚真懂事,吵着奶奶说:“我要当面谢谢那个小叔叔嘛。”于是婆婆也答应了。

邵心如去上班了,带着似有似无的一丝笑跟同事们打招呼。她是个内心极其敏感细腻的女子,马上觉察了同事们对她态度上的异样。那些同情的、怜悯的寒暄没有了,代之以鄙视和冷漠的自光。年长些的看见她尴尬地笑笑,赶紧别转头去干自己的事,竟然没人问起她女儿的病。几个年轻姑娘索性不理她,有一位还翻了她一个白眼。她象落入一座冰窖里,心一阵阵地发冷。她战战兢兢地用眼角寻找那位大学生,不见他的人影,这天他没有来上班。

下班的时候,她落后了一步,候着所长,想问间大学生住哪。她想,应该亲自登门答谢,并邀请他……啊,所长为什么用这般疑惑的目光盯着自己呢:

“你和他是远亲吧了”所长间。

“不不……”

“以前就认识?”

“不不……”

“那……他为什么对你女几如此关心?”所长的间号接得很快,象连发的一串子弹。

拼什么?”起初她没明白所长间话中的含意,只片刻间突然醒悟过来,两颊象挨了耳光似地麻辣辣地烧起来……

她昏昏沉沉地挤上公共汽车,一眼就瞥见所里的两个姑娘并排坐在位子上,她慌忙背转身去,却听得她俩正在议论自己。

“怪不得人家给邵心如介绍谁,她都拒绝,原来早看上他了……”

“她比他大八九岁吧了啧啧,满脸都起皱了,真不要脸……”

怨愤和委屈把她的胸口胀得一阵阵痛,她真想回头狠狠地责骂她们几句,可是她没有这个勇气。她心里喊:“尧禹,尧禹,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抛在这世界上:你好狠心呀:”她想放声地哭一场。

她这种苦水不能诉于婆婆,更不能告诉女儿,她只能独自品尝。她病倒了,高烧不退。她一个人躺在**的时候,曾有一瞬间想起那个大学生,他会不会再打电话给她?他会不会再来陪她上医院?当然不会。等她病好重新上班时,她听说他主动要求调到另一个分所去工作了。一场风波过去,生活又趋于平静。然而她和同事们之间和谐的关系再也恢复不了,在人们眼里,她总是一个带着污点的女人了。她觉得压抑,仿佛陷入沼泽之中。她想大哭、大笑、大喊……

远隔重洋的父母写信来了,劝她到异国探亲,借以摆脱一下丧夫的痛苦。于是她四处奔波办理出国手续,她卖掉了所有的家具,包括女儿三岁就开始弹奏的钢琴。蔚蔚扑在琴上哭了一整天,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琴呀。

“蔚蔚,听话。我们要到外公外婆家去生活了。那儿还有大舅舅大舅妈,还有你的表哥表姐……我们不会再回来了,这么重的钢琴哪能搬过大洋呢了蔚蔚,听话……”

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邵心如携女赴美,名日探亲,其实,不可能再回来的。

邵心如在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也曾默默地向同情她的、爱慕她的、鄙弃她的、损害她的一切人们诀别,带着渴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轻松,带着说不清、摸不着、似有似无的离愁别情。在这块土地上她还舍不得离开谁?哦,尧禹的灵魂会随着自己漂洋过海的,她这般安慰自己,下决心不再回来了。

……可是,她毕竞还是回来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绳索拖着她兜了一个圈子。奇怪的是,她回来时的心情,竟然与出去时一模一样:渴求摆脱一些东西、又渴求寻觅一些东西,失望与希望、沉重与轻松,象一盘酸甜苦辣调得很适量的油酱,盛在她的心中。

……难道,她要寻觅的就是身边这个胖胖的,说话很压抑的男子吗?他能帮助她摆脱以往生活留下的阴影吗?他能代替尧禹给她带来幸福吗?她觉得非常的茫然……那么,暂时就没有必要为了他而使自己再度陷入众目睽睽的尴尬地步。

邵心如准备和他告别了,前面是衡山电影院,再前面是15路电车站,那都是最容易撞见熟人的地方。“你别再送我了……”她想开口,又觉得不能让他太难堪,再走二十步……然后说。“前面就是车站,我要上车回家了,谢谢您……”一步……五步……九步……

“嫂子!”有人叫。

一霎间,邵心如吓得魂飞魄散,不想见人,偏偏碰上人,而且竟然是……迎着她大声招呼的是位摩登女郎,漂亮得惊人而俗气,哪怕混在一万个人当中,邵心如也能一眼就认清她,她就是尧禹的胞妹,心如的娇小姑幼君呀!

“嫂子——”幼君边唤着,飘洒着一头栗色的厚厚的长波浪发朝她奔过来了。心如在一阵阵的头皮发麻中没忘记朝身后的陈天俊低低地吼了声:“你快走开,装着不认识我!”可是,她突然发现她身后并没有任何人的踪影,只有尚未长出新叶而显得冷峻的梧桐树,陈天俊上天入地般地不见了。她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如释重负般地吁了口气,同时,她也感到奇怪,两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已经来不及去追究陈天俊的去向了,幼君已象只骄傲的凤凰站在她面前了,幼君一定没看见陈天俊吧”

“嫂子,你怎么……朝这儿过来”幼君高高地挑起又细又黑又长的眉毛,凤眼中含着狡黯的笑。

“我父母托人带了点东西来,我……去取……”她心虚地回答,实在后悔忘记向晓岱讨几本美国的画报,否则此刻就能拿出来给幼君看,那么幼君就一定深信不疑了。

“哦——”幼君羡慕地叹一着,她一向崇拜嫂子,确切地说,她崇拜嫂子在美国有那么多的亲人,那么,嫂子也就等于是半个美国人了。幼君在同学同事们面前炫耀她有这么一个“半个羡国人”的姨子,“我嫂子那才叫有风度呢,我嫂子的嫂子,是纽约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前年回国探亲,那气派,没说的!”幼君时时刻刻在模仿嫂子,更确切地说,是模仿嫂子的嫂子,说话的语调、走路的姿态、甚至吃食爱好,什么都学,只是学过头了,反而让人觉得有股媚俗气。

“幼君,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为了抵御小姑的继续盘谙,邵心如采取反攻。其实是明知故间,幼君必定是来会男朋友的。不知会的是哪位,那个远洋轮上的三副,还是那个国际旅行社的翻译?也许又有新的了。

她们姑嫂关系不错,幼君找男朋友,从来不跟母亲讲,嫌母亲脑筋旧跟不上时代新潮流,她喜欢找嫂子商量,因为嫂子是到过美国,见过大世面的人。要在往常,幼君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告诉嫂子男朋友的家庭、工作、模样,甚至约会的内容情节。可今天有些反常,她听了嫂子的发间,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她眉尖紧整,鼻翼张大,嘴角深陷,这模样,邵心如一看就知道,小姑心里准在发狠地咒骂谁),又抬起手腕,急速地看了看表,着酱红色高跟鞋的脚轻轻地在地上跺了一下。

“怎么?过时间了?”邵心如明白了。

“说好八点在衡山电影院门口碰头的,都过了三刻钟了:简直是混蛋!骗子!流氓!”幼君实在忍不住骂出了声。

“说不定人家遇上了难脱身的事,不是在电影院门口等吗了你跑开了,或许他正在找你呢。”

幼君一听,顾不上嫂子了,匆匆地说了声:“回家再告诉你!”便匆匆地朝电影院门口奔去。

邵心如过马路,绕开电影院,走向15路电车站。小姑一心想出国,找对象也绕着这个圆心转。当初,自己从国外回来,小姑到机场接,一见面就对她一顿骂:“傻瓜!笨蛋:你是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了”邵心如想起这些,默默地苦笑了一下,她觉得很疲惫。

她走到15路车站牌下,征住了!陈天俊正候在那儿。

“你……?!”

“我听见有人叫你,就穿过马路到这儿来等你,我想,你不愿意让人看见我和你……”

他的细腻使她大为震惊,不由得仔细看了他一眼。他的面孔由于较胖而没有棱角,显得和善,但没有什么生气。

“我们……再谈谈……”他试探地间。

“我有点累了。”

“那……我送你。”

“不,不用了,15路下来就是弄堂口。”

“我想……我是不是能够打电话给你?”

“不不!”她不堪想象她接到个男性打来的电话会引起怎样的风波,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有什么事,还是让晓岱转告吧笼”

“那也好。”

电车来了,邵心如一步跨上去,从车窗里向站在马路边上的他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