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张着浓绿的翅膀飞进了校园,于是期终考试的日期就迫在眉睫了!
傍晚,本来是大学校园里最热闹的时辰,在书堆里埋了一天的学生们,揉着酸胀的眼皮,甩着僵木的手指关节,拥到操场上,放肆地笑呀叫呀,任意地奔呀跳呀;寝室篮球对抗赛、小组排球夺标赛、个人羽毛球淘汰赛……大球小球如流星飞窜。河边,那一片横着晚云的柳丝中,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坐在石凳上,或者缓缓地散着步——学生会的委员们在商议工作、知心好友在探讨各类新鲜问题;互相爱慕着的男女同学借口还笔记本或讨教难题絮絮地说着悄悄话。……傍晚的风总是那么绚丽,那么活活泼泼地在姑娘小伙子的脸颊和手臂上拂动、跳跃;傍晚的小河水也总是那么轻松,那么悠悠****地载着学生们的笑和歌流淌着。
然而,这几天,校园却变得冷冷清清了。也许是惧怕那初来乍到的炎暑,操场上竟然没几个人影。草坪上的篮球架和排球网默默地伫立在淡紫色的暮霭中,冷落而孤独;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是哪位丹青妙手刚刚为它们被染了一层水墨花青,一簇簇繁密的枝叶显得格外沉蕴而凝重,枝梢头卧着血红的晚霞。一切都是纹丝不动的,像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偶然有两只灰褐色的麻雀惆啾着划破寂静的画面。那风呢?那青莲色、玫瑰色、橙黄色的风像是躲进叶间草丛,无影无踪了。
只有那些隐没在棕搁和夹竹桃丛中的鹅卵石小路上不时有人影匆匆掠过,一个个都背着鼓囊囊的书包,神色疲倦而紧张,互相用最简捷的语言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打着招呼,脚底下却都暗暗使着劲,你撵我,我赶你,鹅卵石小路通向灯光通明的图书馆和教学楼,它们像神奇的水晶宫发出迷人的光彩。
今年的气候真有些异常,刚入夏,就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了。
许晓凡独自一人穿过空寂的操场,朝河对岸的宿舍楼走去。旧帆布书包里塞满了书和练习簿,撑得合不拢盖了,那补接过的帆布带勒得她浑圆而娇小的肩脚微微有些下塌。她用一方花手帕扇着风,吃力地却是坚决地踩着那些遮没脚躁的小草,晚霞的余晖把她的身影在绿草坪上拉得又细又长。
她急步登上了拱形水泥桥,河面上凝着一层清凉的空气,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稍一偏头,她愣住了,不知不觉地收住了脚步。
这条小河是由南朝北地横贯校园的。河水静得像绷直了的绸缎,橄榄绿色的水面上倒映着金红色的霞云,倒映着青郁郁的灌木,倒映着珍珠似的野蔷薇,呵,河面美得辉煌、美得深邃,美得令人心驰神往……
许晓凡是个感情丰富而又不易克制的姑娘,她读(红楼梦》黛玉焚稿,会哭得两眼红肿;她看了电影《天云山传奇》,当晚开通宵给石维坚同志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她学了陆放翁的日记体游记《入蜀记》,暑假里一个人乘船溯长江而上,游历了三峡和峨嵋,……此刻,她蓄满情感的心房被眼前宁静而浑厚的景色触动了,她的掩在白衬衣下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圆脸蛋涨得通红,双眼皮很深的眸子里蒙上了晶亮的水雾。她倚在镂空的石桥栏杆上,微翁着双唇,忘神地凝视着河面。
夏天,多么喜人而又恼人的夏天哪!小时候总是不耐烦地等待夏夭到来,女孩子盼望穿五颜六色的裙子,男孩子盼望游泳,捉知了,吃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夏天日长,吃过晚饭还能在弄堂里玩几回官兵捉强盗;夏天夜爽,露天躺在竹席上数星星,听奶奶讲仙女神童,睡着了还能做漂亮的梦。如今人长大了,成了大学生,却惶惶然地害怕夏天降临了。冬天里可以期待新春的开始,春天里便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制定下种种规划。夏天一到,突然发现一年已逝去大半,还有多少多少事来不及做好,而严峻的考试已伴着酷暑像大山般横亘在眼前了!措手不及的焦虑搅得人神不守舍,跃跃欲试的**又使人的神经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这是些多么难握的日子呀。
第一学年末,现代汉语考试,许晓凡以她天资的聪颖和拼掉十儿斤肉的勤奋而夺魁——98.5分,全年级第一名。第二学年,她又以考试成绩全优的胜利镇倒了中文系三百多名学生。这以后,每逢考试,她反而觉得格外的紧张和担忧,犹如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神经必须高度集中,生怕稍有疏忽,便会失去全优的记录。许晓凡对于将来从事什么专业工作考虑得不成熟,她曾经如痴如醉地迷恋《楚辞》,最近她又对研究当代女作家作品发生浓厚的兴趣,想报考现代文学的研究生,然而有一个目标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每次考试必须得全优,保持全优成绩,当一名众人瞩目的优等生,这是她的珍贵的骄傲呀!她喜欢听同学们看了她的成绩报告单后发出的啧啧赞叹;她喜欢看教授们站在讲台上投往她一身上的信任的目光;她甚至喜欢上了学习委员的职务,尽管这工作占据了她许多宝贵的时间,因为,她是以她的优异成绩在民主选举中获得了百分之九十八的选票的呀!眼下的这场考试,外语、党史、明清文学史,特别是明清文学史,主课,关键的关键,她能不能稳扎稳打地拿下全优?许晓凡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然而,为什么总有一股忧虑在心头悄悄蔓延?她想起了方斐那双躲在眼镜片后面的淡漠的眼睛,它们总是像影子似地在她身边转悠。尽管方斐有两门副课考试得“良”而没有享受全优的荣誉,但许晓凡暗暗佩服她思考问题清晰的条理性和周密的逻辑性,她是她最强的竞争对手……
五彩缤纷的河面泛起了薄薄的银光,河水渐渐地变成了墨绿色,水面映出一眉新月。
“哎呀,你怎么有闲心到这儿来欣赏景色呢?害我找了好半天。快走吧,我在二楼阅览室帮你占了个位置。”说话的是位瓜子脸的姑娘,她是奔上石桥的,小鼻尖上挤满了汗珠,虽然语调很急,但声音仍是轻轻的,软软的,她这辈子也许永远不会抬高声音说话。
许晓凡“哦——”了一声,从沉思中醒来,“看你慌得一头汗,什么?我还有些事呢,你先去吧。”
“那……你快点来呀,要不准有人来抢座位,我可说不过人家。”
“暖。”许晓凡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忽然又叫起来:“杨真真,算了,你把位置让给别人吧,我恐怕来不及上图书馆的。”
什么事?杨真真疑惑地盯了许晓凡一眼,掉头匆匆向图书馆走去。人家不说的事,她从来不打听。
许晓凡耸耸肩脚把书包背稳,急急地跑下石桥。绕过椭圆形的大花坛,就是中文系的男生宿舍了。以前,许晓凡很忌讳上男生宿舍。记得刚进大学的时候,新宿舍楼还没盖成,男女生住,一幢大楼,三楼是女生宿舍,一楼二楼是男生宿舍。夏天到了,不知谁在三楼楼梯口贴了张告示:“夏令季节,男同学请止步!”这下惹火了一帮自尊心挺强的小伙子,也在一楼一楼楼梯口贴上同样的纸条:“夏令季节,女同学请止步!”分明是存心刁难,住三楼的人哪能不过二楼一楼!除非插翅膀从窗日飞进飞出。和许晓凡同寝室的韦薇是个北方姑娘,生性大胆泼辣、一把撕下这两张纸,还招呼了一群女同学示威似地从男生宿舍走廊里穿过。小伙子们虽然气得竖眉瞪眼,但也没人再贴纸条了,照韦薇的话叫作:“障碍扫除,道路畅通。”然而许晓凡脸皮嫩,每当上楼下楼总还是低眉敛容,不敢像韦薇那样旁若无人地左顾右盼。自从当上了学习委员,收买书钱,发成绩单,许多琐碎的事逼着她不得不经常出入男生宿舍,一来二往地习惯了,手脚自如了,脸也不红了,也经常和小伙子们扯上一会闲话,学着韦薇的样端起哪个懒虫沾满茶垢的杯子大口大日地喝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晓凡到男生宿舍去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有些事分明可以和女伴们商量的,她偏偏会想到去男生宿舍,有时候还会拼命想些事由上那儿走一趟。“我这是怎么啦?”许晓凡意识到这点,惶恐地捂住了双颊。“我是学习委员呀,理所应当关心全班同学的学习情况呀!”她为自己辩护着,然而,为什么一走近这座生龙活虎的大楼,她的心就会跳得那么快那么重呢?
许晓凡稳了稳神,朝走廊尽头的那间宿舍走去。门开着,灯亮着,她松了口气,一步跨进门槛,“要死了!”她惊骇地叫起来,慌忙退到门外,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原来那班淘气鬼们都赤着膊,围着桌子抢吃不知准带来的西瓜,“许晓凡,还那么封建呀?进来,给你吃块大的。”哪个高嗓门大声嚷着。
“不不,我不要吃。”许晓凡把背脊对着门,睑烘地红了。
“吃什么山珍海味?给我留着!”走廊里闪进了一位姑娘,红格子连衣裙,大红的塑料发夹,高大而丰满,像团火,她就是韦薇。“许晓凡,进去进去,怕他们吃了你?”韦薇死劲拽着许晓凡跨进房间,许晓凡抬眼一看,几个男生都套上了汗背心,老爱出洋相的安鲁生把一块湿毛巾贴在胸前,许晓凡忍不住璞吩笑起来。
韦薇毫不客气地吃起西瓜来,把西瓜籽吐得满地都是,俞辉拣了一块大的递给许晓凡,许晓凡垂着眼皮吃起来,这瓜甜极了,许晓凡觉得心窝里每一处都被它的甜汁浸满了。
韦薇咬了口西瓜,对着一位修长而清秀的小伙子说:“童楠,今晚上帮我讲讲虚词吧,之乎者也快把我搅死了呢。”
童楠推了下眼镜:“今晚不行了,陈潮平和我约好的……”
“去去去,没几天就要考古汉语了!”韦薇把西瓜皮往脸盆里一惯,朝童楠使劲翻白眼。
童楠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犹豫着,韦薇顺手从笔记本里撕下张纸塞给他:“咯,给陈潮平留个条嘛,迎考期间,复习功课第一位,他团支部书记有啥要紧事?非在这时挤来凑热闹!”
童楠接过了纸。
安鲁生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韦薇,童楠又不是你私人的一占汉语课代表,要辅导就在这儿讲,让我也一起听听。”
“在这儿闻你们的汗臭呀?你要听,一块儿上教室去,我占了位置,正对着电风扇。”韦薇真心真意地回答,可安鲁生连连摇头:“算了算了,一进教室我就想睡觉。”
“懒虫!”韦薇慎骂他。
许晓凡太羡慕韦薇了,喜欢和谁待一块就大大方方地指名道姓::许晓凡可不行,明明是来找他的,偏偏先和别人扯东扯西。“安鲁生,你复习中有什么困难吗?”她顺手掀开安鲁生忱边的书本,“怎么?你还在看《东方列车上的谋杀案》?”
学习委员同志,放心,这回考试我保证全部Pass。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凡事不到临头急不起来,考试前两天突击复习效果最好,现炒现卖叹。”安鲁生拍拍瘪塌塌的胸脯说。
许晓凡又被他逗笑了。
这时,童楠已收拾好书包,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安鲁生:“陈潮平来找我,你就把这交给他。”说罢,跟着早已等急了的韦薇走出房门,走廊里立刻扬起了韦薇快活的笑声。
安鲁生双手一摊说:“不知是去谈情说爱,还是复习功课呢!”他懒洋洋地捧起那本紧张的推理小说,斜靠在**看起来。
好了,许晓凡此刻才敢把眼光对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仿佛是顺便问问:“俞辉,有空吗?”
“什么事?”学生会主席把灼亮的目光投在姑娘动人的脸上。
“我想去找盛教授,同学们都要求进行复习重点范围的辅导,我想……”
“好,我陪你一起去。要想从盛老口中挖出考试的范围,还得一点功夫呢。”俞辉套上浅米色的短袖衬衫,爽快地答应着。
许晓凡抿嘴一笑,抢先走到走廊上。不听话的心又开始猛跳了,“这怕什么?学习委员找学生会主席谈工作,理直气壮。”她心里为自己打气。
盛教授家住在校园西头的教师新村里,沿着宿舍楼边上的水泥小道一直走就到了,可是俞辉突然提出:“我们从夏雨岛绕过去好吗?去看看那儿的苗圃,两年多了,小树苗不知长多高呢。”
“好的。”许晓凡答应得异常迅速,心情是那么的快活,仿佛心田里一下子窜出齐崭崭的一片碧青水绿的嫩芽。
他们沿着河边的碎石路慢慢地走着。
“许晓凡,怎么不说话?想心事?”
“去你的。”
“我有特异功能,猜准了,你一定在想那年种树的事。”俞辉的胳膊肘有意无意地擦着她的手臂,许晓凡的心在轻轻地颤抖。
“你知道吗?当时我真恨你,我钻在图书馆看了半天《辞海》植物分册,背熟了一大套栽种理论,想不到一开口就被你挑了几处错,气得我真想铲起一锹泥往你嘴里塞……”
“咯咯,咯咯咯……”许晓凡抿嘴笑了起来,“那你怎么还帮我挖洞,那么谦虚地要拜我为师?”
“因为……听人说你是从林场考上来的,我就想,怪不得那么……清秀,原来是林中的仙女……”
“去去去!”许晓凡羞红了脸,心里像灌满了蜜。记得他们俩一边说话一边栽树苗,栽了一长溜,同时,她也把他的身影种在自己心里了。
走了一阵,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小河弯成弓,环抱着一片缓缓的沙坡。他们栽种的苗圃就在这儿,像一片小树林子。脚踩在坡上又松又软,空气里充满了暖烘烘的枝叶清香,让人闻着像喝青梅汽酒般痛快。
许晓凡钻进毛茸茸的苗圃、让**的臂膀去碰那些鲜枝嫩叶,“看呀,都快赶上我肩膀高了,多好!”她叫着,声音很激动。
“两年了,还能不长吗?”
“将来,这儿就是一片树林子,再砌上一些石凳石桌,开个什么赛诗会之类的,太美了。可惜,我们看不到了。”许晓凡长长叹了口气:
“不一定吧?倘若能争取留校,那么,咱们俩一定在这儿开赛诗会,怎么样?”
“留校?哪能留到我?你别胡说了。”
“我跟你说过、我有特异功能,猜准你很有希望!”俞辉把目光牢牢地盯着许晓凡。
“你怎么知道?”许晓凡忽然觉得很紧张。
“前儿天,系里面在统计各班级考试成绩全优者的名单,据说,就是为一年后毕业分配时定留校人选作准备呀!”
“真的?!”许晓凡兴奋得透不过气来。
“保密!懂吗?”俞辉把手指按在唇上说。
许晓凡点了点头,又间:“那么,你呢?”问话一出口,脸就红了,她可真不会掩饰感情。她知道俞辉的成绩并不冒尖,几乎是以“良”为纲。
“我倒无所谓。”俞辉含笑回答,“不过,听指导员口气,想让我留下搞学生党支部工作,我想再考虑考虑。关键是你,懂吗?你一定要保持全优成绩……”俞辉的语调是亲昵的,眼神是温柔的,许晓凡浑身呼地热起来。
“我发誓要拿下全优的!”她暗暗地说,心里着急起来,“该走了,快上盛老家去,三班的学习委员昨夭就去摸底了呢。”
“他们摸不着盛老的底的。”俞辉胸有成竹地说着,三脚两步地跨出了苗圃。
他们加快了脚步,穿过横在河湾弓背上的曲桥,对岸是丛丛簇簇的夹竹桃,像缀花的屏风。
“哎哟,有人!像在哭!”许晓凡忽然止住脚步,朝前张望着,浓密的树荫中,有两个人影。
“快走,别搭腔!”俞辉压低声音说,“是王慧君和陈潮平呀!一个班长,一个团支部书记,真不注意影响。”
“你别瞎猜什么,王慧君比陈潮平大一截呢,人家有爱人孩一子的。”
“你没听说?她爱人在跟她闹离婚呢!”
“啊?”
“保密!咱们从旁边绕过去,别惊动人家。”俞辉拽了一把许晓凡的手臂。
簌落落,簌落落,树影散乱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