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黑色的夜像水一般在弯弯曲曲的树丛和整齐的楼房间流动,浸没了夏天带来的那些浓郁而绚烂的色彩,一切都只剩下了灰糊糊的剪影。

王慧君几乎是从图书馆大门口的阶梯上跳下来,碎步奔向幽暗的鹅卵石小路,两旁繁密的夹竹桃叶子刷刷地擦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她的眼泪终于涌出了眼眶,肆无忌惮地在瘦削的脸颊上淌着,她唯唯地缩着鼻子,出声地抽泣着,不用怕被人耻笑,因为四周只有静静的夜雾。她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在人前她却要保持她一贯的娴静和稳重,常常憋得胸口发痛。猛走了一阵,她索性依着一株夹竹桃尽情地哭起来,微颤的肩背碰落了几朵花骨朵,沾在她柔软的显得有些干燥的短发上。

“一王慧君,快回家!你爱人打电话来,说你儿子……”刚才,指导员在图书馆找到她,急切地对她说。她正在整理欧美文学史的笔记,一失手,钢笔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她觉得全阅览室的人都盯着自己看了。她强作镇静地拾起钢笔,勉强笑着跟旁边的杨真真关照了几句,然后竭力稳住步子穿过长长的过道。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她的眼前晃动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庞,一团团的酸楚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真是鬼迷心窍了,她怎么会狠心甩下儿子住到学校里来的呢!结果儿子病了,肺炎,40℃高烧,昏迷中还哭着叫妈妈,万一……她不敢往下想,悔恨地扯着自己的衣领。

然而,她必须在考试中取得优良成绩,她不能让人戳着脊背嗤笑她,她得拼命补上平时因照看儿子和担任班长职务而拉下的功课……她几乎咬碎牙齿才下了决心,把儿子托给了年迈的母亲。

她是个外表文静脾气温和的女子,曾经有人替她看过面相,断定她一生平稳而没有大的成就,标准的贤妻良母,美满的夫荣子贵……她不喜欢这个命。她曾经那样地崇拜过秋瑾和杨开慧,后来又被夏洛蒂·勃朗特和丽莲·伏尼契迷住了。她心里孕育着一个美丽的梦,尽管坎坷的生活已经把这个梦打碎了,然而她依然如痴如醉地渴望着它,那么虔诚,那么执着。

几乎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公婆父母、亲朋好友,甚至自己的……丈夫!三十出头的女人,当了母亲的女人,再做着那样的梦,简直有点神经错乱!也许……自己真的有些痴癫?

她觉得心已被撕成了碎片,像叶片一样散落在鹅卵石的小道上。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咯嗒咯嗒的脚步声,赶紧掏出手帕抹去泪水,用手掌使劲搓了搓脸颊和眼帘。

“王慧君,你怎么啦?我老远就听见有人哭,想不到是你!”赶上来的小伙子说起话来带点鼻音,不用抬眼看,王慧君就知道是谁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忽然平静了许多。

“哦——陈潮平,我正想找你的。我儿子病了,我得赶回去,恐怕一两天来不了,班级里有些事,要交给你了。”王慧君恢复了往常的稳重。

“孩子得什么病?要紧吗?”陈潮平关心地问。

“肺炎,恐怕有些麻烦……”她忧心忡忡地说。

“那得赶快送医院的,你一个人怎么行?我陪你回家吧?”

“不,不用……”王慧君急速地摇了摇头,鼻根有些发酸了。

“为什么?你是害怕那些无聊的闲言碎语吗?”陈潮平挥了下手臂,“太不值得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快考试了,你的时间也很紧张呀。”王慧君的睑有些发烧,幸亏天黑,双方都看不清眉目。她承认陈潮平说得有理,可是作为一个党员班长、一个孩子的妈妈,她真难呀。

“好吧,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到系办公室,让他们叫我一声。”陈潮平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你安心照顾孩子吧,复习课的笔记,我抄下了替你送去。”

王慧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欢抄老师的复习笔记温书的,那么,他纯粹是为了她呀,一他不属于英俊的美男子之列,个头矮了些、瘦了些,额头很宽很大。他们俩为了班级的工作经常打交道,她渐渐发现了他的好思考和不随波逐流的性格,她觉得他身上有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他们交谈很多,谈工作学习,也谈生活、理想。她把自己家庭的矛盾和学业上的追求都告诉了他,而他是第一个赞赏甚至钦佩她这样做的人……人生知己难逢,倘若俞伯牙和钟子期中有一人是女性,他们还能不能成为知心朋友呢?

王慧君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夏雨岛上有人朝这儿走来,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颤声说:“你快走吧。”

“你真是的,又不是做贼,怕什么呀!”陈潮平不以为然地说,王慧君有些尴尬。他们默默地站着,看着两个人影并排地从面前走过。

“是许晓凡和俞辉。”王慧君轻轻地说,陈潮平没做声,但她却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有些粗。

“陈潮平,我认识俞辉的女朋友,我和她小学里是同学。”为什么要提这个?王慧君自己也搞不懂。

陈潮平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并不想了解这些琴!时间不早,你还是快回家吧。”

王慧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涌起万干感慨,但她只是淡淡地道了声“再见”,便快步奔进重重叠叠的夜幕中。

陈潮平呆呆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那儿很快就被夜和静吞没了,他却仍然望着,像在辨清什么……

虽然偶然滑过几丝小风,但风刮在皮肤一上是烫的!烦热一点一点地渗进他心里,浑身汗,毛糙糙的,真想跳进黑色的小河里去清凉一阵。

对岸,夏雨岛安然躺在小河的怀抱中,蒙着水光雾气,像浮在天边的一片薄云……许晓凡怎么会和俞辉一起逛夏雨岛?而且还是在夜幕的掩蔽一下……

陈潮平因为忽然明白自己莫名烦躁的原故,非常恼火,他拎起一脚,狠狠地把一块石子踢进无声无息的小河中,呕档,像敲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见鬼,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刻跑到这地方来?条理清晰的思绪和充满了自信的心情一下子被搅乱了,多可惜。

陈潮平恐怕是中文系里唯一喜欢考试前这段日子的人。他从来不照搬老师列出的复习提纲一题一题地抄好、背熟,他总是先把课本从头到尾地看一遍,然后翻阅大量参考书籍。这时候,他的大脑往往进入最佳竞技状态,许多新鲜的、古怪的问题会像夏夜中的流星般在脑海中闪过,他异常兴奋地去捕捉它们,记下来,朝纵深思索下去,和同学们磋商,甚至向老师们提出质疑。至于如何圆满地应付考试,他考虑得很少,他常常会把自己一些不很成熟的见解答到考卷上去。现代汉语考试时,有一题改病句:“这篇文章的结构严密得像神经网络。”很好,没有毛病,陈潮平非常欣赏这句譬喻;,可是老师却在这道题上扣了他整整八分。“譬喻应该浅显易懂,书上写着的,神经网是怎么样的?你见过?”老师说。陈潮平并不争辩,却仍然喜欢这句句子。因此,有些考试陈潮平能得个漂亮的满分,有些考试他却差点去补考。而他拿到100分并不高兴得失态,拿到60分也不显得沮丧。“两栖动物”,班上的女生背地里这样称呼他,就因为他似精似傻,让人捉摸不透。

最近,为了复习迎考,陈潮平花了好儿天时间翻阅了三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他对明代长篇小说《金瓶梅》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小时候曾听说过它是部不堪入目的“**书”,然而,尽管各种版本的文学史对它褒贬不一,但都肯定了它的一大功绩:在我国长篇小说的发展史上,《金瓶梅》的出现标志着一个转变期的开始……陈潮平没有读过这部小说(盛教授上课时仅花孔卜分钟时间对它作了简单的介绍),他不能单靠书上写着的一、二二、三点来评价一部古典名著的好坏。于是,陈潮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图书馆借,递进去的借书条一次次被退了出来。据一说没有专业课教师和系主任的批准,学生一律不能借阅《金瓶梅》。

今天一早,陈潮平又去图书馆借书,和管理人员吵了起来,那位面孔像被掇糊涂过似的中年妇女咄咄逼人地责问他:“你为什么盯死了要借这种黄色书看?你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找你们指导员好好反映反映!”

陈潮平气得七窍冒烟,若不是童楠硬把他拖了出来,说不定他会硬闯进书库自己动手找的。

“小陈,考试阶段,你还有心思看那种闲书?”童楠婉言劝说道。

“就是因为考期近了,我才急得天天去磨的。我连这部小说共有几个人物都搞不清,怎么进得了考场?”陈潮平气鼓鼓地回答。

“一般说来,不大可能考到这部书的……”

“也不全为了考试,堂堂中文系大学生,连《金瓶梅》都没读过,岂不成了笑一话?!再说……”陈潮平深深看了,一眼面目清俊的童楠,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以平均90分以上的考分考进大学,听说,他以前还在报刊上发表过许多文章;可是,当指一导员指定他担任临时班委的学习委员时,他却谦虚地推辞了,只肯当了个小小的课代表;他平时学习刻苦勤奋,又好帮助基础差的小同学,陈潮平就喜欢这种性格内在的人,他决定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童楠了。“我有一个设想,把我国明清时期的小说和欧洲十八、十九世纪的名著作个比较,从中探讨现实主义创作的渊源和发展……”

“啊?!”童楠轻轻地惊呼着,像受了很大的震动似地呆住了。

“是不是太狂妄了?”陈潮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底子差,困难很大,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可是,连《金瓶梅》这样重要的作品都没看过。童楠,你帮帮我,好吗?”

“哦……我,我能帮你什么呢?”童楠的脸色有些尴尬。

“你是课代表,帮我跟盛教授讲讲,让他开个借书条,行吗?”陈潮平期待地看着童楠。

童楠沉吟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俩约定:晚自修前一起上盛教授家拜访。

吃过晚饭,陈潮平参加了团委召开的团支部书记碰头会后,急匆匆地赶回宿舍,等待他的却是童楠留下的纸条:“小陈:今晚我有事,不能陪你去见盛教授了,请原谅。”

“安鲁生,童楠上哪里去了?”陈潮平焦急地问。

安鲁生不情愿地从他的谋杀案中钻出来回答:“他能上哪?还不是被那条大辫子勾去了!”

陈潮平不等安鲁生话音落地,转身朝教学楼奔去。他从一楼寻到四楼,挨教室一一张望着,终于在梯形教室里看见了那张架着眼镜的瘦削的脸,紧挨着一条顶着红发夹的大辫子。

“童楠,走走走,半小时来回,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陈潮平扯住童楠的衣袖催他。

童楠推了推眼镜,支吾着说:“小陈,我考虑在这种时候去盛教授家,提出借《金瓶梅》,恐怕不合适。”

“哎呀,你怕教授对你印象不好是吗?你就说清楚,是我要看呀。”

“不,不是这个意思……”童楠抬了抬眼皮,那眼神挺复杂,使陈潮平觉得他有难言的苦衷。

“童楠……”陈潮平还想说服他,韦薇忍不住发火了:“喂喂,团支部书记,请您别妨碍我们温课好不好?你也太自私了,自己肯定温得熟透熟透,就来拉别人闲逛。去去去,我要下逐客令了。”

陈潮平最怕同女同学争论什么,喳喳喳地听不清也辩不明,加上周围已发出“嘘嘘——”的警告声,他无可奈何地退出了教室,真窝囊!他决定独自上盛教授家去,他相信自己能说服盛教授的……

“滴铃铃……”隔着树丛传来第一节晚自修下课的铃声,陈潮平浑身一震,怎么?自己呆在河边已足足四十五分钟了?时间,时间是多么珍贵呀。他抓起一把碎石子,劈哩叭啦地投进黑浸浸的水面,那儿总是映出许晓凡孩子般纯真的笑脸和俞辉救世主般神气活现的面孔。他狠狠拽了拽自己的头发,像从脑壳中攫走了什么东西,然后,踩着很重的步子朝盛教授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