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清晨的校园是一幅湿流晚的水彩画,画中人影绰约。
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一群亭亭玉立的少女,披着雾的纱,缀着露的珠。
早起攻读的大学生们都会在校园的角角落落找到属于目己的一隅,让流水、树木、花簇为他们伴读。韦薇一清早就钻进了香樟林,那里有几张石桌石凳,是她和童楠自己的“小课堂”。每天早晨到这里来读外语,谁也没和谁约定过,心里却像一百年前就说定一了似的。
今天,他会来吗?当然会。韦薇从来不喜欢缠绵徘侧地猜疑和烦恼,她只凭自己心灵的判断。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抄着英语课文的塑料纸,铺在潮湿的石凳上。
这是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韦薇喜欢这篇课文,琅琅上口,饱含深情……
她的第六感觉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一定是童楠。“你坏,怎么一声不响?”韦薇情不自禁放肆地笑起来。
童楠已站了一会了,他喜欢看她在晨雾中显得朝气蓬勃的身姿,喜欢听她带点童音的朗读声,从她圆圆的嘴中吐出的字母像一串叮档响的玉铃,被香樟树梢上的雀儿叽啾着衔上了蔚蓝的天空,于是整个空间都充溢着令人欣喜的欢快。
童楠准备好来向她道歉的。昨晚莫名其妙地朝她发火,伤了姑娘的自尊心。
“坐下呀,没来得及去食堂吧?诺,我替你买来了,葱油花卷,吃吧。”铿亮的小饭盒推到了他眼前。
韦薇,你怎么不怨我几句?你怎么一点不记恨我呢?你真善良,你太单纯了,纯得像草叶片上滚下的露珠,让人实在不忍心用一丝一毫的灰尘去砧污它。
童楠抓起一只花卷,咬了一大口,喷香。韦薇望着他一个劲地笑,这动人的笑容驱散了童楠心头的阴影。“今天食堂开恩,这花卷做得还挺不赖的。”他一连吃下去了两只花卷。
“韦薇,The last lesson。你读得很熟了,我们一起来背一遍,好吗?”
“咯咯咯,你读英文难听死了,宁波英语,咯咯,咯咯咯……”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读起来,树梢上的雀儿扑腾得非常热闹。
啪!小块泥团落在韦薇面前的书本上。韦薇抬头看,树林子外,嫩绿的草坪上,站着许晓凡,正用手掌捂着嘴,憋不住地笑呢。
“学习委员妨碍别人学习,该撤你的职了!”韦薇笑着骂着。
“昨晚上不知谁发誓赌咒,‘一辈子不理他’啦?”许晓凡用手指划着脸皮,笑弯了腰。
韦薇奔到林子边上,大声对许晓凡说:“你坏,你再坏,我揭穿你的秘密了!”
“你揭吧,揭呀!”许晓凡嘴硬得很呢。
“半夜里,不知谁说梦话,连连叫唤……”韦薇故意停顿了一下,许晓凡心口璞陋跳了跳。
韦薇对她眨了眨眼,放低了声音:“连连叫‘俞辉’,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呀!”
许晓凡觉得有股灼热的气流刹那间布满了全身,“瞎说,我昨晚根本没做梦!”
“脸红什么?我也没说是你呀。”这回轮到韦薇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许晓凡恨自己沉不住气,拼命擂韦薇的背脊,以掩饰羞容。
“好了,不跟你闹了,放心,我保证替你保密!”韦薇终于收住了笑,她听见树林子里童楠抬高了的读外语单词的声音,朝许晓凡涨红的脸上拧了一把,便跑进林子去了。
许晓凡摘下一片香樟树的嫩叶在手中揉着,慢慢地镇定了纷乱的心绪。她朝韦薇和童楠凑得很近的身影羡慕地看了一眼,匆匆地跨出草坪,沿着小河走去。她是到夏雨岛去。
今天清晨,许晓凡破天荒睡得那么沉,方斐从上铺下来时把床架摇得那么厉害;韦薇上盟洗室时把杯子脸盆碰得呕档响,都没能吵醒她,她沉醉在甜美的梦中。平时,只要上铺的方斐刚刚仰起身,许晓凡就会立即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她们俩总是整幢女生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她们俩总是像比赛似地刷牙洗脸,甚至来不及去抹点什么护肤香脂,便你踩着我脚跟,我推着你脊梁地赶到校园清静的角落,仿佛只要比对方少读了一秒钟书,就会落后十万八千里。
许晓凡睁开眼的时候,宿舍里己经溢满了淡金色的初阳。她吓了一跳,急忙跳下床,方斐和韦薇早就无踪影,只有杨真真还躺着。
“真真,快起来!”许晓凡边用手马马虎虎地拢了拢齐耳的短发,边催促着。
“我……肚子痛,来例假了……”杨真真哼哼卿卿地回答。
“那你躺着休息休息吧,我走了。真糟糕,怎么睡得那么死!”许晓凡拎起书包出了门,迟了,足足要比方斐少读半小时书呢!
出乎意料,她并没有非常地懊丧和着急,一踏进绿荫浓郁的校园,她反而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和欢欣,吸着新鲜的空气,心窝里甜津津的。她忽然非常想到夏雨岛去看看,昨晚,只是在暮色中领略了它的丰姿呀。虽然去夏雨岛要多走好儿分钟路,可是她无法抵御这个强烈的愿望,她拿出记外语单词的小本本,边走边读着。心境特别明,记忆也灵了,好像比平时读几个小时的效果更好。
在青葱的香樟林边与韦薇善意地戏谑了一番后,许晓凡的思绪从外语单词中溜了出来,漫天价地飞,追逐着一个动人的声音,追逐着一张白哲的面庞,追逐着一个令她心热的名字:俞——辉……
一块突兀在小路边的假山石差点把许晓凡绊倒,她止住了心不在焉的步子,抬起头,蓦地,仿佛有一枚钉子狠狠地戳在她的胸口,她从醇情中惊醒过来了!
那枚钉子就是方斐瘦削而窝成弓型的背影!方斐坐在弯孔小桥下的石墩上。怪癖!那么多浓荫下的石凳不坐,偏爱这**在阳光下的石桥墩,这儿是方斐的专座。她的近视眼镜片几乎要触到膝头上的书页了,她的着深棕色上衣藏青色长裤的身影真像一枚铁钉,那么冰硬而且固执!她似乎一点也没听见许晓凡的脚步声和轻轻的一声“哦——”,专注地对着她的书本。
许晓凡按住坪跳的心,现在是什么时候?人人都在拼命,特别是……方斐!我怎么竟会沉酒于儿女情长不能自拔了?危险!考试考砸了……她破天荒没有拿到优的成绩……同学们怜悯的目光和方斐幸灾乐祸的冷笑……许晓凡想到这一幕胆颤心惊的惨剧,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猛地摇了摇头,把那些甜蜜的幻梦甩开,集中精力,温书去!
许晓凡心急火燎地奔上夏雨岛,在苗圃前的沙砾滩上坐下了,一头钻进书本中,她决心要用百倍的专注来弥补今天早晨无端浪费的那几十分钟时间。于是,作为少女的一切柔情、困惑、痴迷、追恋……统统被排斥到遥远遥远的心底去了,而作为学生的勤奋、好强、钻研、多思……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只有在早晨,小河水才会像镜子般的明净,从苗圃里涌过来的空气是潮湿和温馨的。夏雨岛真能随人意,晚上,它像梦一般的美妙和神秘;早晨,它像画一般的安宁和静穆……
阳光渐渐地从树梢尖移到沙滩上来了。许晓凡感到背脊上的灼热,颈脖也有点酸,她仰头转了转脖子,眼睛被无言无语漫流着的小河吸引住了,河里有自己的影子……还有,还有一张男子的脸!许晓凡浑身一震,倏地从地上跳起,转身往后一看,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站着团支部书记陈潮平。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觉?”许晓凡轻松地嚷了起来。
陈潮平在许晓凡猛回身的一霎间差点想飞快地逃走,此刻他强制地镇静下来,说:“你读书读得太用功,就算原子弹爆炸也听不到。”
“哼,闷声不响地偷看人家温书,团支书要当‘克格勃’了吗?”许晓凡又笑开了。
陈潮平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他每天早晨和安鲁生出来跑长跑,路过夏雨岛时,他被河边上许晓凡的身影迷住了。许晓凡穿一身白衣白裙子,在青嫩的苗圃前显得那么飘逸,就像天上落下的一片纤云。陈潮平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安鲁生操了他一把:“我就知道你喜欢她,其实,不怎么样,太清高,只能当尊菩萨供着。”
“你别胡说八道!”陈潮平持了下他的脑袋。
“去吧,去吧,去找她吧,我替你保密。”安鲁生诡橘地笑了笑,独自一人沿河岸跑开了。
陈潮平走上夏雨岛,站在许晓凡身后,看着她,他紧锁在胸膛里的**禁不住要奔涌出来。可是,自尊心使他牢牢地把住了情感的闸门,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说:“快到上课时间了呢。”
“真的?”许晓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哎哟哟”地叫起来,收拾起课本,“还要回宿舍拿课堂笔记呢。”
啪嗒啪嗒,许晓凡的塑料凉鞋在石子路上踩出很响的声音:嚓嚓嚓,陈潮平穿着运动跑鞋,脚步沉闷而滞重。
“咦?你像有什么心事,不高兴吗?”许晓凡耐不住沉默寡言的难堪。
陈潮平峻了她一眼,答非所问地说:“你很喜欢夏雨岛吧?我也很喜欢它,它比校园其他地方显得单纯、清新,是吗?我每天到这儿来跑上一圈,很痛快。”
许晓凡想笑,忍住了,她发现他并不像平时女同学背后议论的那样“傻呆”,挺有些诗意的,她萌生了想与他交谈的欲望。“昨天晚上,你一定生气了吧?俞辉……说话太不注意方式了……”
陈潮平又峻了她一眼,“你似乎……很崇拜他。”
许晓凡脸微微一红,“根本谈不上什么崇拜,不过,他提出从美学价值来考察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是很令人信服的。他有一篇文章要在(文学报)上发表呢。”许晓凡忍了忍,才没把俞辉给她看的校样拿出来——那应该是她独自享受的快乐。
陈潮平不出声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俞辉几个星期以前就在寝室里炫耀过他即将发表的那篇文章了。他加快了脚步,许晓凡有点跟不上,紧追了几步。
“你们俩……恐怕有什么疙瘩,不能开诚布公地谈谈吗?”许晓凡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是希望每个人对俞辉都有好的印象。
陈潮平闷走了一阵,忽然说:“如果人家把你的真诚当作愚昧耍弄了一番,你还会相信这个人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晓凡急切地追间他。
陈潮平站住了,犹豫了一下,盯着许晓凡的眼睛说:“我看过俞辉的文章,我觉得,他的观点乃至文字没有任何独特的新意,全是……拼凑和……抄袭!”
仿佛一盆冰水从许晓凡头顶浇下,她愣了一下,随即气愤地反问:“你……有什么证据?!”
陈潮平垂下眼皮,咬了咬嘴唇,“这……是我的感觉。”他说罢,转身朝通向教学大楼的小路走去。
“这不可能。妒忌、诽谤!想不到陈潮平是这样的人!”许晓凡像自己被人泼了一身脏水似的气愤和难过,她不相信俞辉会于这种事,再说,难道《文学报》的编辑同志会辨不出真伪吗?她呆呆地看着陈潮平远去的背影,觉得他的形象很难看,矮小,四肢也不匀称。
许晓凡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宿舍。
杨真真焦急地等着她,“你怎么搞的?回来这么晚,快上课了,没吃早饭?诺,我替你买了油煎饼。”
许晓凡哪里还吃得下油煎饼?她匆匆地到枕边去拿笔记本,忽然,她发现自己藏在枕头套里的日记本移到枕头底下来了。“真真,谁动过我的枕头了?”
杨真真浑身一震,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我刚起来……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许晓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日记本是自己最珍贵的秘密,许晓凡清清楚楚记得,昨晚写好日记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在枕头套最里面的呀。
杨真真觉得手脚放哪都不自在,真恨不得躲进帐子里去。
早晨,宿舍里的伙伴都走了,杨真真肚子痛得实在厉害,伏在**嘎唤地哭,她为自己比别人少读了一清晨书而伤心。哭了一会,累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听到有人进来,她懒得搭腔,一动不动地躺着,睁开了眼睛。透过纱帐,她看见方斐的深度近视眼镜在初阳里闪出奇怪的光圈……咦?方斐为什么要翻许晓凡的东西?啊!她从许晓凡的枕套里摸出一本红缎面的本子,那是许晓凡的日记本呀,方斐在偷看许晓凡的日记本!杨真真情不自禁地“呵”了一声,连忙用毛巾毯捂住了嘴,吓出了一身冷汗。
方斐已经听见了,她迅速地将日记本塞回枕头底下。“杨真真,你还没起床?”这个方斐真不简单,声音仍旧平静而威严,倒像是她抓住了杨真真什么亏心事似的。
“嗯……唔……”杨真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许晓凡昨天去盛教授家摸底,我想看看她记了些什么。”方斐若无其事地关照:“你别对她说呀,她就怕我考得比她好呢。”
“嗯……唔……”杨真真好为难呀!平时,她和许晓凡要好,学习上许晓凡是她的小老师,生活上许晓凡是她的小姐姐。方斐偷看许晓凡的日记本,她理该告诉许晓凡的呀!可是……杨真真害怕惹是生非,更害怕得罪人。她去农村插队的时候,妈妈就叮嘱她:“不要在人前说长论短,不要跟这个人亲近跟那个人疏远,一团和气,免生是非,懂吗?”这便成了杨真真处世的准则,靠了这一条,插队的公社上上下下都夸她一声“老实、忠厚”,上大学的群众意见栏里都是好话。感情上的倾向是抑制不了的,杨真真喜欢许晓凡,钦佩许晓凡,愿意和许晓凡在一起;可是,她不会为了许晓凡而得罪方斐。方斐插队的公社和杨真真同属一个县,杨真真听到过有关她的许多传闻,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呀。万一许晓凡和方斐闹起来,她杨真真怎么做人呢?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真真,你怎么啦?”许晓凡看见杨真真失魂落魄的样子,疑窦重重地问。
“没……没什么呀,我肚子痛,痛得难受。”杨真真支支吾吾地掩饰着。
“你总是不注意,来例假还啃冷馒头!”许晓凡随口慎了她一句,“要不上课别去了……”
“不不不,我……能行!”杨真真从来不舍得缺课,特别是眼一卜的复习课。
许晓凡心绪烦乱,匆匆把日记本锁进了箱子里。
这时,上课的预备铃尖利而急促地响起来了,杨真真和许晓凡拎起书包和碗袋,箭似地冲出宿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