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君踩着上课的铃声奔进校门。
进大学快三年了,她从来没有迟到过。她总是第一个走进教室,擦黑板,抹桌椅,然后捡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翻阅上堂课的笔记,等待上课。
她连续两年被评为学校的三好学生。有一次,晚自修下课,她从图书馆回宿舍。听见有人在身后说:“……俞辉的三好是跑指导员办公室跑出来的,王慧君的三好是擦黑板擦出来的,一个可卑,一个可怜,太没意思了……”
“嘘——……”也许说话的人认出了她,嚓住声,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夜色中她没看清她们的脸,一定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她只觉得委屈,她喜欢为大伙做些事,实在是没有任何卑微的私心的,她只是习惯了。她在读中学的时候,大伙是抢着为集体做好事的呀,何况她天性具备了忍耐谦让的大姐气度。
“咯,三好学生刚评上,王慧君就不擦黑板了,还迟到,嗤——”
王慧君想象自己站在静悄悄的教室门前,承受多少双猜忌和讥讽的目光,她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也许,还是等到第一节课下课,趁教室里乱哄哄的时候,悄悄地溜到座位上,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她迟到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尽早地赶出家门,挤三部车到学校里来呢?完全可以烧好一顿精致的早餐;完全可以去菜场买一篮新鲜的蔬菜;完全可以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甚至还可以上娘家去看一眼心爱的儿子……那样的话,丈夫一定不会在她后脚跟还没跨出门槛的时候,就把房门那么重地关上了!
王慧君的心被一丝悔恨缠得很痛,她的手软绵绵地搭在路旁的夹竹桃上,雪白的花朵抖落在她的头上和肩上,她觉得疲乏极了……她是个女人呀,多么渴望爱情的抚慰、渴望温暖的家庭生活!
头胀,四肢无力,临出门时没照照镜子,眼窝一定又是乌青乌青的了,怪丑的。整整一夜没合眼。她躺在床的左边,他躺在床的右边,稍一动弹就能触到对方的肌肤,真奇怪,她却觉得离开他很远很远。她伤心极了,最亲爱的人之间竟也会出现深渊般的裂缝。
她曾经是多么爱他,当她还是个挡车女工的时候。他在局团委工作,口才很好,而且还会写诗。他以前的眼睛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现在那种温情到哪儿去了?怎么会变得如此凶狠和冷淡?眼白上布着几根退不了的血丝,让她看了感到厌恶和恐惧。他以前总是用金属般的嗓音唤她“小君”,叫得她心热。现在那种亲昵到哪儿去了?当他数落她不做家务、不管孩子、不像妻子的时候,声音是嘶哑干涩的,像铁钉划在铁皮上,让她听了生腻。
她曾经幻想的居里和居里夫人式的爱情生活,就像清晨天边的一抹彩霞,望得见而摸不着。
她不能忍受他用至高无上的主宰者的口吻盘间她:今天在学校里和谁谁谁在一起?男生还是女生?哦——她愿意自己的丈夫是个强者,当她在外面受厂委屈的时候,可以靠在他的胸前哭泣,听她的劝慰和开导。可是,他万万不能蔑视她的人格呀!他怎么能这么不信任、不理解自己的妻子呢?他甚至还说:“你还想成什么家吗?混张文凭蛮不错了。”
于是她不顾一切地跑出来了。她不允许任何人裹读她的理想,她要为它付出代价,尽管非常痛苦,但却心甘情愿。她要拼,要争,与其说是为了实现那个美丽的梦,确切点,不如说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人的追求理想的权利。
铃声已经终止了。校园里显得多么安静呀,只有她的呼吸声很轻,像撕开一张张棉花纸。王慧君却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猛地推开夹竹桃枝权,用体育课测验百米短跑成绩时的速度朝教学大楼奔去。
这幢大殿式的文史楼不知出自哪位高明的设计师之手,楼中上大课用的主教室竟然是东西朝向的,一到夏天,阳光便从早晨到傍晚不间断地烤着,酷热难当。于是挨着东西面窗下的位置几乎是无人光顾,都抢着坐在近南向门的地方,甚至摆只凳子坐在门外走廊里听课。
幸亏这一节是党史复习课。副课,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坐在走廊里的同学都在喊喊嚓嚓地说闲话,互相打听有关考试的小道消息;后排的同学有的打磕睡,有的翻阅文学史或古汉语的复习资料;只有前排少数几个谨慎而又规矩的女生在认真地一记着笔记——这就够了,她们的笔记会被班上的每个同学各取所需地摘抄、背熟,应付党史考试,绰绰有余了。
王慧君从后边的门擦进教室,挨着许晓凡坐下了,竟然没有人注意她,教党史的陈先生正背对着大伙往黑板上写她的一、二、三点,王慧君悄悄地松了口气。
许晓凡朝她点了点头,杨真真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脊,“孩子病怎么样了?”
“嘘……”工慧君对她感激地笑了笑,“听课。”
陈先生五十多岁,花白的稀疏的短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抿在耳后,她的外形和她上课的内容很相符,给人以庄重严肃的印象。
“……第三章,党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一节,1927年革命失败后的国内形势,党为争取革命的复兴而斗争。主要要掌握三点,第一点,1927年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第二点,党的‘八七会议’的意义。第三点……”陈先生讲课的音调很平稳,吐字间的距离几乎相等,很便于人记录,也很容易催人打磕睡。王慧君实在太疲倦了,钢笔尖在笔记本的格子间歪歪曲曲地扭动起来,她的头发披到眼睫上,额头一点一点地下沉,终于咕咚一下碰在桌面上。她惊醒了,狠狠地捏了捏眉间,欺了撤太阳穴。
“……第四节……第一点,革命根据地得以发展的条件。第二点,党内第二次‘左’倾路线的错误……”
恍惚间,王慧君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多么宁静而温暖的房间呀,虽然只有十二平方米,可是收拾得窗明几净,素雅而大方。那时候,王慧君还没有上大学,她有充分的精力关顾她和他的小家庭。在丈夫的同事当中,她获得了“贤妻良母”的桂冠。日子过得太惬意了,简直没有一点烦恼和忧愁,人几乎要被温情和舒适融化了。厂休日,她抱着儿子坐在窗前暖洋洋的日光里,头脑里常常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淡淡的惆怅悄悄地从房间的四角蔓延过来,渐渐地把她全身心淹没了……
笃笃笃笃,一阵重重的敲黑板的声音再一次惊醒了王慧君,她猛地从手臂弯里抬起脸,竟然已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陈先生正铁青着脸,一边用手指骨节敲着黑板,一边抬高声调说:“请大家不要说闲话了,这些都是重点的重点,讲一遍,不再重复的。”
“啧啧啧,重点的重点还有这么多点,叫人背到哪辈子去呀?”
“行行好吧,把范围再缩小一圈……”
后排的男生叽叽呱呱地起哄着。
“还要怎么样缩小范围?难道让我把考试题目都告诉你们吗?请注意,学年总评分,我要把你们的课堂纪律作参考分的!”陈先生威胁性地加重了语气。于是喧闹声渐渐隐去,课堂四壁重又扬起钉板似的“第一点……第二点……”。
王慧君用牙齿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痛,借以减轻由刚刚的梦境而引起的心的剧痛。她顽强地把自己的注意力牵到笔记本上来,看一眼,简直不相信是自己的笔记本。她的笔记一向以整洁、详细而著称,可今天记下了什么呀!从第三章第一节一下跳到了第五节,漏了整整三节十七、八点呢?她慌忙伸过头去看旁边许晓凡的笔记,想看看得空出多少行纸才补充得下。她却咬住钢笔杆怔住了,学习认真踏实的许晓凡今天怎么啦?竟然一个字没记下,摊在笔记本上的废纸上,横七竖八地写满了“俞辉”的字样。王慧君为自己无意中窥探了女伴心中的秘密而感到歉疚和尴尬。
许晓凡本能地把那张废纸团成一团捏在掌心,脸涨得血红。
“晓凡,呵,我不是存心的……”
“什么呀?没什么……我只是……头痛。”
王慧君一转脸,对上陈先生恼怒的目光,慌忙把话咽下肚。
“陈先生,这儿有张纸条,是后面同学传上来的。”学生会主席俞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一只拆开的香烟纸壳递到讲台上。
“糟糕……”
“怎么搞的……”
后排座位间扬起一阵喊喊喳喳的议论。
陈先生疑惑地看了看他们,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把香烟纸壳持平了,她黄黄的面孔一霎间变成了铁青色,厚厚的嘴唇哆嗦着,片刻,她霍地抬起头,逼视着课堂,厉声问:“谁写的?!”
“怎么回事?”
“谁知道,反正没好话……”
“叫陈先生念出来大家听听……”
教室里一片混乱。
陈先生说:“我要找你们指导员来处理这件事,还像个大学生样吗?”她说着把讲台上的书重重地合上,那纸壳被震得飘落了,第一排的同学赶紧伸手接住,几个脑袋同时凑过来看纸上写着什么。后一排立刻伸出几双手:“写点什么呀?给我们看看……”于是,纸壳满教室地传开了。
“是谁写的?胆子可不小。”
“嘻——还真有点像呢。”
“太过分了……”
纸壳辗转到王慧君、许晓凡的课桌上。
“真无聊!”许晓凡不屑一顾地说。
王慧君心里格登一下,那香烟壳的反面,不知谁画了个陈先生的头像,存心丑化的大嘴中露出一排大牙,每颗牙上都标着“1234”的数目。头像边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党八股”。
“太不像话了!”王慧君把纸壳叠成小小的方块,不再传给别人。她站了起来,环视着大伙,抬高声音说:“同学们,现在是上课,希望大家别再议论了。”她又面向讲台,“陈先生,我们班委会一定负责查清写这张条子的同学。现在,请您继续讲课吧。”
“谁不想上党史课的,可以请出去!你们对我们伟大的党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啊?”陈先生怒气未消,曲起食指笃笃地敲着黑板。
“陈先生……”
“陈先生!”咚地一声,陈潮平从一群纷乱地交头接耳的男生中间站了起来,“陈先生,我承认错误,这纸条是我写的。但请相信,我们对党,是非常有感情的。”他的声音很平静。
教室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安静,仿佛寒冰一下子冻住了沸沸扬扬的水面。
王慧君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陈潮平,不一可能他不可能干这种事。“哼!”旁边的许晓凡从鼻腔里狠狠地出了一声。而杨真真,震惊的程度犹如看见一条毛毛虫爬上她的手臂,她用拳头堵住嘴,把脸伏在臂弯里,憋住气听陈先生如何处置。
“你是。……?”陈先生拖长声音问。
“我叫陈潮平,学号,77024260”
陈先生翻开点名簿,满脸疑云地摇了摇头,在这个学号上她是打了红星记号的,因为在以往的学习中这个学生特别认真,期中测验时,他的答卷逻辑填密,并具有思考性。
“下了课,你到办公室来一下。”陈先生合上点名簿,吁了口气,“现在继续上课。刚才,我们复习到第五节第二点……”
“呵——”不知谁放肆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紧接着,有人发出吃吃的窃笑。
王慧君皱着眉头朝后面看了一眼,她听得出,那压抑着的笑声是韦薇发出的,韦薇上课一向喜欢坐在男生群中,坐在童楠的左右或者前后。她就是爱笑,也不看看现在的课堂气氛是不是适宜笑。
下课后,陈先生前脚刚跨出教室门,韦薇就扬声大笑起来,说:“陈潮平,真看不出,你还有这种歪才,这下可把你团支部书记的形象破坏了。”
“有点歪才总比不学无术强吧?”陈潮平淡淡一笑,“当然,我自认我的才能通常情况下并不歪。”
“你才华横溢呀,怪不得是……‘两栖动物’。”韦薇说着笑得透不过气,许多女生也跟着笑起来,只有杨真真狠狠地白了韦薇一眼。
俞辉走过来,心情似乎很沉重,“陈潮平,没想到你会这样丑化陈先生,当时我要看一眼,就不会把纸传上去了,也不至于造成这种后果。”
“我倒觉得这张漫画一针见血提出陈先生讲课的弱点,陈先生真不该发那么大的火。”韦薇不以为然地说。
“给老师提意见可以,但不能采取这种人身攻击的手段。”俞辉正色道。
“这怎么是人身攻击呢?”韦薇立即反驳,她还想争辩什么,被童楠制止了,他以课代表的口吻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好争的?下节课,盛先生要来辅导古汉语,大家快准备准备吧。”
人群陆续散开。对俞辉的挑战一直保持缄默的陈潮平默默地站起了身,安鲁生一把拽住了他:“不行不行,你别去,我找陈先生说明真情,我……”憋了半天没吭声,安鲁生脸都变了形。
“你去说,事情就更糟,男子汉,别来婆婆妈妈的一套。”陈潮平重重地擂了他一拳,便朝教室外走去。
杨真真忽然轻轻地呻吟了一下,伏倒在桌子上抽泣起来,王慧君摇着她的肩膀问她,她吐出很细的一线声音:“我……肚子痛……”
“晓凡,你快陪她去医务室看看,好吗?”
许晓凡正端坐在座位上翻看笔记本,她极勉强地“唔”了一声,眼珠悄悄地朝俞辉身上溜了一转。王慧君觉察到了,她暗暗责怪自己粗心,许晓凡哪是真的看笔记?你瞧,她笔记本翻开的一页分明是空白纸的!她一定在注意听俞辉与韦薇的对话呀。
杨真真仰起头,连连说:“不用去医务室,不用去,没什么,好些了……等一会就会好的。”
许晓凡咬着王慧君的耳朵说:“我看也不用去医务室,她来例假了。”
王慧君已猜到杨真真的心思了!她望着两位女伴苦笑。她羡慕她们,能爱一个人是多么幸福。可是,此刻怎么能把心思都用到那上面去呢?王慧君真有些为她们担心,班长的职责使她感到了压力,这压力减轻了积压在心头因家庭矛盾而引起的忧郁,她的思绪顿时清晰起来。
王慧君在楼梯口追上了陈潮平。
“小陈,到底是谁写的条?”王慧君用肯定的口气问,她了解陈潮平,决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是安鲁生,这捣蛋鬼,没心思听课,乱涂乱划,并不想传给陈先生的。他塞给我,叫我看画得像不像,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抢去了,不知怎么,就传到讲台上去了。”陈潮平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安鲁生慌了神,他考试没把握,陈先生要算纪律分,他保险不及格。我想我认了吧,陈先生好像对我还蛮不错的呢。”
王慧君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陪你一起去找陈先生,我是班长,总也有责任。跟陈先生慢慢解释一下,她会消气的。陈先生就是脾气古板了一些,其实心很好,对学生也很负责的。”
陈潮平点头同意了,他很钦佩王慧君的为人,所以对他怀着一种对大姐姐般的信任。
王慧君和陈潮平走下楼梯,看见方斐站在文史楼旁边的棕搁树丛中,独自一人喃喃地背着什么。她总是那么分秒必争,连短短的课间时间也不肯浪费。
“方斐,休息休息吧,弦不要绷得太紧了。”尽管方斐不爱理人,但王慧君总是主动地和她说话。
“你们……去找陈先生?”出乎意外,方斐不像以往只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了。
“嗯。”下慧君连忙问:“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方斐显得迟迟疑疑,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王慧君极其敏感地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怜悯的神色,但是,她无法窥察方斐遮盖很严的心灵。
方斐望着王慧君和陈潮平的身影消失在办公楼前的布告栏后,她狠命地拽下一缕棕桐树的阔叶,放在掌心揉着,搓着;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沿着文史楼的墙根来回踱着沉甸甸的步子。
刚才,在课堂上,她亲眼看见俞辉把那张纸条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然后交给了陈先生的,可是,他说得多动听,“当时我要看一眼就不会把纸传上去了……”方斐觉得恶心,像咬了一口烂番茄。唉!人心太险恶了!方斐已经看够了,她从来不去触动心灵最深处留下的那片阴影,那里有她过去十年尝尽的苦难,上当、受骗,希望的毁灭……她从一个善良多情的姑娘变成了冷酷坚强的女子,她用一层任谁也撞不开的外壳把自己紧紧地包起来,用这层硬壳去抵御世人的一切厄遇,她十分自信地走着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
第二节课的铃声响了,方斐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态,目无旁人地走进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