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有人证明,第一声“咔吧”的响声是在上午10点23分发出的,像是这幢楼房忍受痛苦之后一声巨大的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叹息。当时住在这幢楼二楼的一位老太太出门买菜,正好走到单元门门口。巨大的声响让老人家站了一下,但仅仅是站了一下,因为她并没发现什么。新粉刷的楼道雪白,还没来得及让人贴上小广告。单元门的玻璃虽然碎了一块,也并不影响这幢新楼房的气派。老人就继续往外走了。上年纪的人当然走得很慢,而“咔咔”的声响却急促了起来。当老太太走出楼门回头再望时,那楼已经在巨响声中摇晃起来了。老人吓得目瞪口呆,而楼房就在她面前坍倒了。

当救援人员赶到的时候,老人仍然痴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被楼房倒塌掀起的尘土扑满,除了在不停地颤抖之外,完全像尊泥塑。

这是一幢建了并没有多久,刚刚入住的廉租房。幸好住户还不多,又是上班时间,事后查明被掩埋在楼里的人只有六个。经抢救,三人死亡,其中一个是躺在**的婴儿。

这一片小区共建了十幢廉租房,是市里的重点惠民工程,电视上几乎天天有关于这个工程的报道。当初这幢楼人住的时候,市委书记亲自剪彩,市长为老百姓发了彩纸板做的大钥匙。人住群众热泪盈眶,采访记者的声音慷慨激昂。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讽刺。

李涧峰得知这事是在他到达省城的姐姐家半小时之后。他正坐在父亲床头,拉着老人瘦骨嶙峋的胳膊,问老爷子这几天是不是感觉好一点。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内勤小赵,急赤白脸地告诉他出事了。

他一听情况,头就“嗡”的一下,知道江洲这回又碰上麻烦了。市里本就正在调整领导班子,市面上风言风语不少,市委主要领导却似乎在举棋不定。李涧峰知道,拖延的背后肯定是刀刀见血的博弈。而这起重大事故,马上就让一只本就在大海里颠簸着的小船,一下子掀上险恶的风口浪尖了。江洲政局的天平,肯定会马上失去平衡。

和父亲解释,说自己要马上赶回去。老警察当然没异议,只是因痛苦而憔悴不堪的脸上.又多了几分不舍。他抓了一下儿子的手。李涧峰的心一痛,因为那一抓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硬下心肠。李涧峰驾车往回返。从进省城到出省城,他在这座城市待了不足两小时。在他一生中,他多次来过省城,像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也不止一次。但似乎只有这次,他突然有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既是对父亲生死的优虑,也有对江洲未来的担心,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自己将面临的,也是一个生死枚关的关口。

没来得及吃饭,可也不饿,心口满满的。一路疾驶,下午将近三点.他看见了江洲市公安局的大门。

本来是想直接去现场的,路上心里一动,就想还是先回局里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为好。现场上的人肯定都火烧火燎的,领导们一定也乱了手脚,不明情况地贸然前往,说不定在领导问起什么时就得挨一顿骂。这个时候的骂可能完全没有道理,但也绝不会有人听你解释,骂了就骂了。李涧峰知道自己脸皮薄,绝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这个人。

下了车,他直奔市局指挥中心的值班大厅。大厅果然是一片紧张气氛。江洲是个小城市,发生如此大的事件亘古至今少有,年轻的值班员们表面镇静着,其实心里慌得不行,接电话的手都看得出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变调。李涧峰一进门,眼睛就被迎面的大屏幕吸引了,那上面是现场触目惊心的惨状。

大概是因为电视屏幕颗粒粗糙的原因,那惨状比真实的现场仿佛还要粗桥和狰狞。在尘土飞扬中的残垣断壁,在残垣断壁中毁坏的家具门窗,还有奔跑着、忙碌着的人们,完全像是汉川地震的场景再现。李涧峰看见小陈局长了,他双手叉腰,脸色铁青地站在消防车顶上。李涧峰也看见市委的领导们了,他们平日的翩翩风采**然无存,脸上有的只是紧张和慌乱。

指挥中心主任过来告诉他,新闻办公室的同志们已经到现场去了。李涧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那帮部下不会误事。他问了间大致情况,指挥中心主任说了,然后丧气地补了一句:“马上就过年三十了,闹这么一出,不是好兆头啊。”

“真是乌鸦嘴!”李涧峰瞪他一眼,匆匆走出去,开车往现场赶。

江洲太小,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城市都慌乱了起来。一路上,李涧峰几次给急救车、消防车和工程车让路。指挥的交通民警本来都是认识李涧峰的,这会儿也六亲不认,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车一次次地轰到路边。而路边的老百姓们,伸着脖子紧张地观望着,议论着,路边楼房的窗户上也满是人影。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车终于堵得动不了了,李涧峰索性下车,从人群中拼命向前钻去。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从此在他脑海里留下了一个不会磨灭的影像。

这个人一看就处在一种癫狂的状态中。交通警试图把他拦截到路边去,他那两只血红的眼睛却对小民警视而不见。他就那么横着肩膀在马路中间向前走,在车与车的缝隙里跌跌撞撞地前行。他嘴角挂着白沫子,但他的衣着洁净程度使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疯子,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灾祸给一下子打垮了。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李涧峰想冲上去把他拉过来,因为马路上实在是太危险。可他刚刚迈下路牙子,却看见那个人一下子摔倒了,就摔在一辆疾驶而来的消防车前边。在消防车刺耳的刹车声中.两个消防员跳下车来想把那人扶起,可那个人却死死抓住了消防员的胳膊,用尖利而绝望的声音喊道:“快救救我的孩子!他就在那楼里!”

李涧峰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觉得周围的声音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那张脸和那个嘶哑的声音。事故发生几个小时了,痛苦好像才突然真实地刺痛了他的心。这是最尖锐的痛了,因为不是别的,而是失去生命。

警笛鸣响着,人们议论着,乱糟糟的街道上一片喧嚣。而这一切,一瞬间在李洞峰耳边竟然只留下一片空洞的嗡嗡声息,胀满了他的耳朵,好像坐飞机时失重的感觉。眼前的人群也仿佛不真实了,像是动画片,晃动着、破碎着、变幻着。李涧峰觉得自己有点不知所措,眼前的灾难,竟然一时也好像变成了梦魔中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大事件和事件中这个突发的惨痛细节,把新闻发言人的脑子给一下子搅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