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的记者蜂拥而至。本地的、省里的、其他城市的，甚至中央的和国外的。电视、广播、报纸、刊物、网络……第一次联合新闻发布会本来安排在市委新闻发布厅召开，临时发现地方不够，又换到市委第一会议室。这个本来专门用做市委办公会议的会议室刚装修过，考究、明亮，所有新家具都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而墙壁上的巨幅山水国画则有一种大气磅礴的气势，让人不禁产生一种要屏住呼吸的感觉。可是记者们不懂这种压抑。他们是一群精力旺盛的狼，他们一旦嗅到新闻的气味就紧追不舍。在他们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新闻重要。会议还没有开始，他们已经提前抢占了这里，红着眼睛等待撕扯台上的新闻发言人们。摄像已经架好了机器，抱着肩在墙角吸烟，毫不客气地把烟灰弹在新地毯上。文字记者已经开始撰稿，趴在会议桌上“嗒嗒”地敲着电脑。伺候惯市委领导的小服务员们，被这场面吓坏了．缩在会议室门口不敢吭声。
这是事故发生之后的第二十个小时。
市建委、市公安局、市安监局、市房管局、市卫生局的新闻发言人都被市委宣传部给叫来了。他们缩在会议室旁边的休息厅里，七嘴八舌地埋怨，说是这么重大的事儿市委一家说就得了，我们干吗来陪绑啊。再说，出面也应该是单位领导，我们算什么。宣传部长听得不耐烦了，拍拍桌子说：“行了行了，你们是不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啊？好事你们抢，出了坏事就想躲呀？”
于是不再有人吭声，脸色可都不好看。沉闷中，休息厅的门开了，一个边走边擦汗的男人匆匆进来，李涧峰一看，竟是自己的老同学齐政，这才想起，出事的楼房正在齐政这个区的管辖之内。看来，区政法委书记齐政也是被打发来出席发布会的。
齐政也看见他了，向宣传部长报了到就凑到李涧峰跟前，抱怨说：“偏偏就我在家，倒霉的事就让我赶上了。”
李涧峰还没来得及说话，市建委的发言人老高就挤过来，对齐政说：“我说，出事的建筑公司可是你们区里自己推荐的，别回头有事往我们建委推。”
齐政被说得直发愣。李涧峰就解围道：“公司是公司，谁是直接责任人谁负责嘛。”
“话是那么说，”老高一脸愁云，“可现在都讲究追究领导责任啊。这么大的事，死了人，还是廉租房……”
李涧峰有点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先别说责任了，谁的责任也救不活死人了。”
老高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看他一眼，没吱声。
就在这时候，宣传部长站起身，看看大家，有点艰难地开口说：“时间到，走吧。”
新闻发言人们谁也不说话，习惯性地按顺序走向会议室的门。走在最前边的宣传部长在进门前停了一下，回头看了大家一眼，仿佛是给人们最后鼓一下气。大家也不吭声，好像彼此心照不宣。然后，跟着部长，一行人鱼贯而人，脸上的表情瞬间都调整为没有表情。
说实话，李涧峰开过许多次新闻发布会了，但这样的规模和气势他也是第一次经历。他们一进门，会议室里的喧嚣立刻就停止了，随即响起的，是照相机的一片“咔咔”声。闪光灯让李涧峰的眼前一片雪白，前面人的后背成了晃动的一团光影。他眯起眼睛，盯着那个人的背影走，脚下不小心绊了一下。他暗暗骂着自己的一时慌乱，在台子上找到自己的名牌，坐下。闪光灯仍然不屈不挠地亮着，李涧峰身上的警花、警号都跟着一闪一闪的，让他突然觉得好像它们都有了生命，在他的身上跳跃。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
宣传部长三言两语地介绍了一下事故的总体情况，就说让各单位就自己的职能范围发言吧，把球踢给发言人了。
大家都不出声，绷着脸愣在台上，仿佛谁先说话谁就会大难临头。记者们开始小声议论了，会场里一片“嗡嗡”的声音。宣传部长有点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神里是催促的意思。李涧峰想想，索性伸手把话筒拉到自己面前了。他想明白了，有什么害怕的，怕也得说。公安局要说的内容反正也相对简单。 目前，建筑公司方面可能涉嫌犯罪的项目经理、施工队长、包工头等已经全部被公安机关控制。他们的所作所为，公安机关已立案侦查……“什么叫控制？’’突然，有记者喊了一句，打断了他的话。他往台下看看，黑压压一片，也看不出是谁喊的。不过，他凭经验就知道，这不是个熟悉情况的记者，不然问不出这么幼稚的话。这样的问题反而让李涧峰真正镇静了．他简短地回答道：“目前是行政拘留。”
市卫生局介绍了危重伤员的抢救情况。市房管局介绍了廉租房的管理和人住情况。市安监局的发言让会场**了起来，因为他们的发言人披露说这幢楼的建筑质量确实存在问题，在建设过程中他们就提出过意见，发过整改通知，但是……
李涧峰微微侧脸，看见宣传部长的脸有点白。显然，安监局的突然爆料出乎他的意外。这其实可以理解。人还都是有责任心的，让安监部门对偷工减料完全置若周闻，那不大可能。而睁一眼闭一眼的事儿，只能出在有领导施加压力之后。现在，事故出了，遮羞布撕开了，让安监局当替罪羊，他们从情绪上和良心上都不能接受，他们只能冒着让某些领导责骂的风险，跳出来澄清自己。
安监局发言人的话当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问话一句接着一句，劈头盖脸地向他砸去。“请问是什么样的质量问题？”“整改通知发了几次？和建筑部门沟通过吗？”“建筑部门是什么态度？”“当时罚款了吗？”
安监局的发言人老宁显然没想到他的话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愣在闪光灯下了。照相机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把他的窘态完全记录了下来。
宣传部长的脸由白转青，显然憋了一肚子气．听任记者们对老宁狂轰滥炸，就是不出来解围。
李涧峰暗暗叹气。
突然，一个高亢而怪里怪气的声音响起，一下子把其他的声音都压下去了。李涧峰循着声音看去，竟是一个外国记者，大概因为一直插不上嘴，急了，才用英语乱喊起来。
见周围的记者都一时间愣住，外国记者的随身翻译抓住时机把老外的话翻了一遍。
“他说，中国近来常常发生这样不应该发生的事情，这是不是与你们改革开放的错误有关？”
这是一句明显有挑衅意味的话。翻译翻完了，看看周围立刻射过来的尖锐目光，也有点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对不起·，·…”
宣传部长的脸涨红了。他抓过话筒，说：“你告诉这位外国记者，我们的改革开放方针是正确的，是没有错误的！出事故追究责任，该谁挨板子谁挨，请不要随便上纲上线！”
翻译小声地翻完，外国记者瞪大眼睛用结结巴巴的中文问：“挨板子是什么意思？要打责任人的屁股吗？鞭刑？”
哄堂大笑。气氛一下子松弛了，连宣传部长嘴角都有了笑纹，尽管那笑是带着几分尴尬的。
李涧峰又把话筒拉过来了。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中国没有鞭刑，说挨板子是一种比喻，意思是说……外国记者说自己明白了，但是他仍然不明白新盖的楼房为什么能够倒塌。他说这样的质量实在不可思议。
一时没有人说话。外国记者的话应该说刺痛了每一个人的心。新闻发布会陷人了沉闷。许久许久，宣传部长缓缓地站了起来。李涧峰看着他，所有的人也都看着他。宣传部长显然有点动情，他身上一直绷着的那点儿劲仿佛一瞬间完全松懈掉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官员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家伙。他面对大家的目光，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说道：“不管事实最后如何，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全市人民……道歉。”
他鞠了一个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但是，没有人回应，会场上是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