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李洞峰站在省城万通大酒店的旋转门旁,感觉腿有点发酸。眼睛却不敢放松,紧盯着每一个进门的官员模样的人。
他下午突然接到小陈通知,然后两个人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省城。到省里他才知道,是要吃一顿饭。
李涧峰早就明白,小陈是不会把所有底牌都亮给他看的。局长嘛,现在又是市委领导了,哪能没有点自己的活动空间和私密渠道呢。官场上都是这样,不该问的绝不要问。这次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小陈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这顿饭,更不知道是谁帮他在省城安排的。从案件现场出来,在车上小陈也什么都没说,而李涧峰刚进自己的办公室,小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说马上出发。
到了酒店门口,小陈塞给他一张名单,说这些人会来出席,让他在门口迎接。
名单上的人都是重量级的。把这些人凑到一起,可以说明的是邀请人的面子极大。李涧峰知道,小陈没这个面子,那么是谁这么卖力地帮助小陈呢?从这个名单上,李涧峰仅仅可以猜到的是,这顿饭是为楼房坍塌的事而吃的。
名单上的人李涧峰顶多有过耳闻,一个也没见过,他只好看见个官员模样的人就上去小心地问。刚才已经有两个赴宴人进去了。他们对李涧峰的询问都是警惕的,反问他是谁,要干什么。李涧峰要费半天口舌解释,然后要像个奴仆似地把人引进去。小陈订的包房偏偏在酒店的最深处,曲里拐弯地走半天才到。两趟走下来,李涧峰觉得挺累。
一个胖子下了奥迪车向旋转门走来。李涧峰忙迎上去,堆起一脸笑问:“您是……”
胖子看他一眼,没表情地回答了一个字:“刘。”
“刘书记吧?”李涧峰已经把名单背下来了,马上笑得更热烈了:“我是江洲公安局的,欢迎您啊。您请!”
胖子跟着他往里走。李涧峰闻见一股酒气,看来胖子这已经是喝第二顿酒了。
到包房门口,小服务员立刻笑着迎上来:“刘书记,您来了!”刘书记的胖脸上有了笑意,说:“来了来了。”看来他对这里很熟。
李涧峰和小服务员一起推开那沉重的门,小陈立刻窜了出来,来不及和刘书记打招呼,先冲李涧峰喝道:“你怎么搞的,马秘书来了门口没有人迎!你快去!”
李涧峰想骂街,但见小陈早堆上一脸笑去迎接刘书记了,知道骂他也听不见,只好瞪他一眼往外走。赶到大门口.电话响,一接又是小陈:“马秘书进来了,你赶紧迎别人吧,别再漏了。”
等到李涧峰把最后一位客人迎到时,原定的时间早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知道,这种饭,客人不守时是正常的,请客的明显有事相求,做客的当然要摆摆架子。再说,这些人也确实没有一个不是忙得四脚朝天的。从这个角度说,这顿饭能把他们凑到一起,也真是不容易。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把客人引进包房,这里早已经热闹起来了。小陈的脸通红,看来酒没少喝。李涧峰在空着的座位上看到了自己的名签,坐下端起汤就喝了一口。汤已经凉了,一股油腻味让他几乎吐了。
有人拍他的肩,回头,却是韩玲。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了。李涧峰忙站起来,举起酒杯说:“果然神通广大。”
“我总说,我和公安局有感情。”韩玲低声说。四下看看,她又补一句:“同时,我和腐败没感情。”
李涧峰不由得心头一热。一举杯,什么也没说,干了。
韩玲也一饮而尽。李涧峰凑到她耳边说:“不过,这帮人能帮小陈摆脱困局吗?”韩玲一笑,刚要说什么,胖子冲过来了:“大记者,咱们可说好了喝三杯的,你可不能说了不算啊!”韩玲脸上的笑容马上变妩媚了:“哟,我的大书记,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啊?倒是你这个大书记,上次电视台台庆,你就跑了,人家吴台长说早晚要报这一箭之仇呢。”
胖子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韩玲趁机把李涧峰拉过来介绍道:“刘书记,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李涧峰,江洲市公安局的新闻发言人,是我认识的最棒的新闻发言人了。”
李涧峰感到刘书记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迅速地划过,那一闪之间并无醉意。他突然醒悟到,别看这些人仿佛放浪形骸,其实神经是时刻紧绷着的。他急忙举着酒杯迎上去,亲切而尊重地打招呼,然后喝酒。放下酒杯时,他发现小陈正看着他,微微有点笑意。
李涧峰索性真正放松身心地融人了。他向每一位领导都敬了酒,不管对方喝不喝, 自己都一口喝光。他是有点酒量的,当过刑警的人又都在酒桌上久经考验,所以这种场合他不发休。他的心情其实是有点复杂的,他不喜欢这种交际,可他也知道没有这种交际不行。他一杯一杯地灌着自己,似乎想用酒精冲淡他的复杂。他的脑子慢慢活络起来,他也开始和大家一起笑一起胡说八道了。他发现其实大官也是人,他们也爱开玩笑,也爱说黄段子,甚至也相互揭短,搞人身攻击。他也开始讲笑话了,说是有个女县长,深夜碰见劫匪,劫匪说:“劫色!”女县长倒松了口气,说:“干吗把好事弄得这么恐怖啊,我还以为要‘双规’呢。”他讲完,全场莫名其妙地安静了,谁也没说话。而当李涧峰已经开始为自己说错了而心里打鼓时,大家突然爆笑了。
胖子刘书记一边笑一边说:“不愧是新闻发言人啊,精彩!精彩!”
韩玲只是笑,没吭声。李洞峰总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东西。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饭桌上谁也没谈正题,但李涧峰明白,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他殷勤地把客人们送走,然后回到包房。一片狼藉的包房在人走光之后,更显出乱得触目惊心。就在油腻的碗碟和歪倒的空酒瓶之间,小陈直眉瞪眼地呆坐着,仿佛在回味,又仿佛思维已经停滞。一支烟在他手指间燃烧着,长长的烟灰像心情一样千疮百孔。
“韩玲呢?”“走了。”“就这么把你一人扔下了?”“那怎么着?”小陈抬起血红的眼睛,“你还想让她陪我睡一宿?”
李涧峰立刻知道小陈心情并不好。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这一切,又不能不向这一切屈服。他不再说话,拿过小陈手上的烟头掐灭,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小陈很驯服,跟着他磕磕绊绊地走出去。两个人无言地淹没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