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魏孤一人,任由海风吹着,夹杂细碎的沙粒,有些不真实的缥缈感,魏氏家族世代为农,可他魏孤不甘拘束于一方田地中,与泥土为伴,与草木相憩。他自离家三百里,应募入伍,也不知是对是错。

魏孤翻来倒去,又想到宴上小琴师那不安无措的模样,又暗暗发笑,想着白天定要去城中最好的琴行挑个上品,只手奉上给她,一手放在背后,微微伏下身,就是洋人那优雅十足的献礼,他也来一套,当一回洋绅士。

想得太多,又想得太美,以致魏孤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却不想起身心情甚好,愉悦不减,“呦,仙人起床了”,“给魏仙人请安”,兄弟们还续讲着昨日的玩笑,逮到过路打酱油的掀琴兄弟,一把抓过去取笑,“粗人快来见见仙人”

“不,是媒人快来见见仙人,不过,仙人他这么急,是要去下聘礼吗”

“粗人高升为仙人,不错不错……”“诶,这位下聘礼的兄弟,理理你的发呦”

魏孤听着他们的笑话,皆置之不理,但听到理发,就忙扒拉扒拉自己的头发,想着是该去理理发了。

总之,他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

进了城里,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沉甸甸的银两,直奔最高档的琴行去。

路过棺材店,他想着是不是该给自己买副贵的棺材,到了阴间,他也抬抬自己的身价,也许那阴间也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要走黄泉路,渡冥河,喝孟婆汤,遇着阎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孟婆,这些公职的人,定也不嫌弃钱,才能好生照料着他,送他来生投个好人家,投个好胎。

可又转念一想,他出来闯**,是当了一份用脑袋去拼温饱的差事,随时会战死沙场,客死他乡,到时候有人收尸,好似都是个奢侈,更有个草铺盖一卷,也没棺材什么事了……这般,他就想着,他怕是这生都不会进这棺材铺一步了。

到了琴行,见着挂了一壁的各色琴样,什么木材,什么弦丝,各色花样,教人挑花了眼,一个满面油光,锦衣轻裘,脖颈垂着赘肉的店家老板笑着站在门边迎客,举手投足间富气十足,却也憨态可掬。

富商见魏孤前来,忙一辑手,问,“公子想要什么琴?”

魏孤上前拱手,潇洒回礼,应道“挑个上品”

“不瞒公子,我这里皆是上品,不知公子要什么样式”

魏孤一时接不上话,店家也会瞧眼色,只笑意盎然的陪在身旁,不时指指个别琴,问问魏孤是否中意。

于后,魏孤挑了一把和小琴师那把原本的琴有七八分像的琴。店家收了他全部的家当外加一个玉指戒,他像光着身体回来的,分毫不剩的,口袋空空,背了把比他这整个人都贵着的琴,傻里傻气的走回渔村。

途径理发铺,他想起被军中兄弟取笑的话,又想理理发,好待会见小琴师的时候,能干干净净的,但此时怕只能把他自己卖了才以换得一点钱财。

柳洛井自摔琴之后就满怀期待着那位魏公子的到来,她也不出去卖唱了,在自己家后院的小池子旁晃**着脚,对着小鱼小虾小龟说话,脑子里想着的是魏公子。

当魏孤来时,柳家夫妇有些诧异,以为这位小兄弟是前来买鱼虾的,就热情招呼着,问魏孤想要多少斤两。可小兄弟面露难色,他刚从城里被打劫个净光出来,背上背着名贵的新琴,连理发的钱都没有,哪有余钱前去照顾柳家夫妇的生意。

柳洛井听见前院嘈杂声,提起裙角就想跑去凑凑热闹,一抬眼就对上魏孤,冰肌玉骨含羞,面色透红,可在父母面前,客客气气的蹲了身,唤了声,“魏大哥”

“柳姑娘”魏孤辑手,大方回礼。

见如此俊郎的公子竟与他家姑娘相识,柳家夫妇心上一喜,忙要请他坐下,就要泡茶,“老头子快去拿纪叔送的上好红茶,好给魏公子尝尝”

“得嘞,我这就去拿”

“不用如此客气,军中还有事务未处理,我只是……是来送柳姑娘琴的”

魏孤没想到柳家夫妇这般殷勤,殷勤得令他有些坐立不安,像是误入虎穴,魏孤冲着柳洛井略带促狭的一笑。其中明亮俊郎惹得美人面泛粉红,眸光闪烁。

柳洛井也觉着她像是个许久嫁不出去的大姑娘似的,爹娘见着个男人,就想着把她嫁出去般的欣喜。可却不然,这乡里乡外来向柳洛井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排队得排到城里头去了,只不过柳家夫妇皆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想着给自家的宝贝闺女寻个好人家,免受些皮肉之苦,免吃些苦头,哪怕是富而不贵,也是福气了。

“在下拙笨,怕是没什么好眼力,就挑了把与先前见过的那把七八分像的琴,还望柳姑娘笑纳”

笑纳,还没等她笑纳,她的爹娘倒是笑不可抑,乐不可支……

柳家夫妇在魏孤要离开之际,一个劲的嘱咐他要常来,多他个人就是多双筷子多双嘴的事,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看中的准姑爷会跑了似的。又命柳洛井送送魏孤。

“伯父伯母还挺热情的”魏孤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冲着她青涩的笑着。

柳洛井翘了翘她的巧鼻,以示不满,“是热情……热情得急着把我嫁出去的”

美人娇嗔,似含羞意,明眸皓齿,清幽宛若玄月,斜照于他,让他沉醉,不知往返,不如干脆一把溺死这温柔乡中,不知出路。

不久魏孤就离开了镇子,他很快成为直系军阀首领的第一战将和智囊,备受首领的青睐。而柳洛井呢?魏孤离开镇子之前,柳洛井邀他在玫影泉边相会,其心之所属之意,不言自明。可惜魏孤并没有赴约,反而撂下佳人独自一人,在玫影泉边吹了一夜的海风。

“玫娘娘,他也心属我的吧。只是……有事难以脱身罢了!是这样吧……”

柳洛井在泉边问着,玫娘娘是当地的神仙,玫影泉是个很灵的泉,听闻是以前玫娘娘与她的相公郎才女貌,恩爱不疑,直至白头到老,他的相公亲手把玫娘娘葬身于此后,也自刎相伴。

自古痴男怨女最多,殉情以示世间之情最美好,付诸以命,永不变心。

她柳洛井,愿付诸以余生,等侯魏公子的回首。也愿付诸以命,期盼魏公子的永不变心。

她等得过了自己最宜婚嫁的年纪,柳家夫妇都对魏孤寒了心,惹了闺女中意,又不来提亲,这跟流氓地痞有何不同?

柳家夫妇物色了一些好人家,逼着柳洛井得选一个,不然真真要孤身老死在这小渔村了。

柳洛井被逼急了,誓死不嫁,差点要以身殉情,魏孤正好告假归来,锦衣还乡,来向柳家提亲。

念念不忘,得以等至郎君回首,她自然欢欢喜喜的嫁了过去,却发现魏孤早有妻室,她再怎么得魏孤的欢心,以她的出身只能屈身妾室。

“委屈了洛井”魏孤满是心疼的搂着她,语气低沉。

柳洛井几番要落泪,但都硬生生忍了回去,笑面以对,“洛井不委屈,洛井很高兴,洛井能得迎回魏郎以是此生之幸”

可怜生是卑贱命,明明是先两悦,却要论出身。苦等郎君回首,忍受女大不嫁非议,迎来之时,还要感恩流涕,谢明媒正娶之恩,共侍一夫之幸。

可怜生是卑贱命,可怜生是女儿身。

她仍记得那首琴曲,那首苦中作乐,喜自哀来的琴曲,讲的是什么呢……似是二字“无妄”。

后来呢,后来失了夫君,正应了那曲,正应了那“无妄之灾”。

师父,或许就是如此,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哟,方举人来了,我这就叫如芡来”

老鸨子浓妆艳抹的依在过堂门边,挥着手绢,热情似火的招揽接待,如旧时的吆喝声,管着一干姑娘的红火清冷。

倚春楼牌匾仍大大方方的挂在大门口,新堂路云集着众多青楼妓院,倚春楼居中,旧客新客应接不暇,清末至今民国,这档子生意从未没落,反倒一片繁荣,如今民国宪政时期,话说这妓,竟还登记了职业执照。

一纸证书上,印着一张张或鲜活或死寂的脸,四字“允以为妓”,白字黑字,盖章为证。

像是能登上个台面,身份得了认可似的,这份职业成了合法还正当的。但骨子里还是低贱得很,也没人瞧得起这些走投无路以身子养活自己的可怜女子。

于大来说,上九流瞧不起中九流,中九流瞧不起下九流。

于小而言,称之院、馆、阁的高等妓院瞧不起室、班、店的,更次的还有下处。

称之为书寓的妓,卖艺不卖身,便瞧不起长三这卖艺也卖身的,长三瞧不起次等的幺二,幺二瞧不起野鸡。

身价贵的妓瞧不起低贱的,低贱的瞧不起随便的。

可这是由资质和本事瞧的,资质好,有本事的,能独占鳌头,艳绝四方。没本事的,资质又不好的,落得人尽可夫,给钱就上的地步。简直一天上一地下。